[原创] 冰雪年代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33 编辑 <br /><br />　　过了霜降，乡下的秋色萧索了。田野里一片空旷，等收了菜园里的白菜与芹菜，风就飕飕凉了。忽有一夜骤雨，早晨起来，姥姥家的石榴树上变得光溜溜的，只留下三两个干瘪了的果痂在枝头颤悠。姥姥会将树下湿漉漉的黄叶儿收拢起来，说这个时节里的落叶最好，炒干了藏在葫芦里，冬日里做茶喝。记忆里，早淡忘了这种茶有什么好的味道，可儿时的我，特别渴望冬天的到来。
　　初冬的乡村像一个新进门的媳妇，一下没了往日的风风火火，在公婆面前拿捏着，脾气内敛庄重了许多。忽一日，见舅舅收起了锄头，嘴里念叨着：“大雪不封地，等不上三五日”。我好奇地问：“不是说平度大地无冬天，地冻三尺照样干吗？”舅舅嘿嘿笑着说：“闹给上头听的，手冻裂了，混不了几个工分！”末了，瞪着金鱼大的眼叮嘱我：“少去东湾里溜冰，还没冻瓷实呢！”
　　姥姥村有个东湾，约莫有两个场院一般大，湾畔四周，是密密匝匝的杨柳树，枝桠上，垒着数不清的喜鹊窝。喜鹊不时地喳喳叫着飞起来，将树上的残雪扑棱下来，刹那，随着一阵刷刷声响，林子里就弥漫起一团白雾。湾口紧靠着一条河道，里面的水是块活水，清澈见底。结冰的时候，湾里照样晶莹通透，如一面硕大的镜子，能看到水里的鱼儿摇头摆尾地游动，却估摸不透那冰有多厚。有次，我看到冰底下有条大鲫鱼侧着身子，挣扎着，游不脱的样子，方知冰层已不在尺把之内。我找来一块大石头，朝冰上砸去，明晃晃的冰面一下花成了“十样景”，那鲫鱼犹如变做无数条，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再砸，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后来，我整个冬天都在想，这条倒霉的鱼，不知能不能傲过漫长的严寒。
　　孩子们穿着笨重的高腰棉裤，吆喝着，嬉闹着，全涌到东湾里滑冰。我们的冰鞋很简陋，就是裁脚大的两块木板，底下穿上两根粗一点的铁条，然后将铁条磨得锃亮、光滑。再找两条长棍，尖上卯上钉子，做成锥杆。小伙伴们手持锥杆，扬起双臂用力划着，像一只只欢快的小兔子，俏皮地在人空里穿梭。连柱滑得最棒，能腾空打一个旋子，然后将一条腿翘起来，学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嘴里唱着“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重……”风一样地向前冲去。也有的人笨得像一头熊，冷不丁摔个仰八叉，害得后面的人来了个“连串倒”，叫苦不迭。上小学时，有位姓孙的老师，将体育课开到了东湾里。满学校的人在冰面上疯，别提多开心了。有时猛听一声悠远的裂响，孙老师就让大家莫慌，说水浅得很，他还拿一些物理知识，给大家壮胆，说听到冰裂声，其实是最安全的。
　　我的绝活是不用任何冰具，赤手空拳在冰上擦“滑溜趣儿”。这种玩法须胆子大，平衡力强。我卯足了劲儿，在冰上助跑，然后遽地侧身，一个“大”字型定格，像一只在空中翱翔的雄鹰，只听风在耳边吼，身子飞速地向前滑动……有时直达湾的彼岸。这技艺让我受用数年。后来，我在一个镇子读中学，学校离家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要途经一条宽阔的大河，整个封冻季节，我都在厚厚的冰上擦着“滑溜趣”呼啸而过，时间一下缩短了十多分钟，嗅过周围清冽的气息，上课时，脑子也灵了许多。
　　我的老家是一个山村。村后，是胶东闻名的尹府水库。水库横跨数个乡镇。过去交通不便，又无渡船，你站在水库边上朝对岸眺望，亲戚家的村子依稀可辨，可若顺着蜿蜒的岸边走动一趟，就成了“万水千山，路途迢迢”了。好在到了正月，已是“三九四九，棍打不走”的深寒季节，厚雪将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水库里一片皓白，远山也淡化在蓝色的天幕上，周边的村寨，一下不见了踪影，只有袅袅升起的炊烟，静静地氤氲在素雅、凝固的山水间了。最先踏过水库冰面的是一些狗或生猛的野物，然后，好酒的汉子也会寻着它们的踪迹，踏着冰雪，去会对岸的亲友。腿勤的，能当天返个来回，现在看来，颇有点“直航”的意味。不久，广阔的库面上就添了一趟趟的脚印，纵的横的，日子一长，像交织出一道道的蛛网。人们有老有少，穿红戴绿地行走在冰面上，满脸都是喜气。也有胆大的，在上面骑着脚踏车，一路上咋咋呼呼，生怕人不知道他家富庶似的。远远望去，颇有点蚂蚁赶集的味道。
　　后来，有了“暖冬”一说。最先体味到这两个字的是我堂哥。那年正月，他骑着脚踏车去对岸串亲戚，才上冰面没多远，就听“哗啦”一声，身子一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水就淹到了脖子。幸亏堂哥识水性，身骨也硬，从水里爬了上来，冰人似地回到家，可脚踏车和一圆斗白馍喂了冰窟窿。堂哥让冷水炸出了腿病，至今做活没力气。自此，水库的冰雪“直航”寿终正寝。而今，库面上就是全封了冰，敢呆在上面的，也就是一些没来得及南飞的水鸭子了。
　　前几年，我在一家企业谋生。一个秋季，港商前来投资，派海南的嫡亲来这里理财。我去接站，来的是两个漂亮女孩。刚出流亭机场，一个女孩突然发问：“这里的冬天有雪吗？”我一怔，毫不含糊地用伟人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来渲染了一番。两个女孩听了，神采飞扬，脸蛋上泛起了酡红，竟求我引路，跑了好几家商店，各自挑了件火红色的风衣，说下雪的时候，要拍上一大摞相片，给家乡的亲人捎回去，让他们领略一下北国风光。
　　那个冬天特别不争气，好盼歹盼，明明天上起了乌云，也有零星的雪花似柳絮在飘，两个女孩匆匆跑回宿舍，穿起漂亮的风衣，回来一看，云隙里早倾洒下一道道耀眼的阳光。更不争气的是市场，港商经不起亏损，翌年开春，就撤了资。两个女孩走的时候，我又去送站，当告别的那一刻，蓦然看到她们行李包里有两团火红的时候，我心里一下滋生出不尽的愧疚与遗憾，自己像是成了一个爱说谎的人，辱没了山东人的好名声，可惜，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了。
　　今年的冬天冷得够劲。一日，趁着月光，在城中的现河边上散步，看到河里的冰很厚的样子，还有一层薄雪敷在上面，很诱人。我忍不住小心翼翼踏步上去，往里走了两步。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什么响动，我慌忙踅身，逃上岸来。半天，胸口还忐忑着，心宛如已掉进水里去了。回家路上，边走边想，眼下的寒冷似乎只不过是整个冬天谎言的一部分，让人越来越充满了疑虑与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