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29 雪可冰 童年,家纺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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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母亲纺出来的线织成的布为什么叫“老粗布”。她坐在纺车的怀里抽线,即便是不情愿地执行任务,那也是优雅的,细致的,一丝不苟的;食指纤细,与拇指捏着雪白的棉绺儿;兰花指跟着棉绺儿舞动……我只能想象出粗纺布从大工业机器里,从粗枝大叶的流程中出来的样子,母亲的小家碧玉功夫怎就织出了一个“粗”字呢?这任性的叫法,困惑了我的整个童年,乃至后来一段时间的回忆。
这粗布上,细细密密的布眼儿藏着母亲细细密密的日子。母亲的耐力,粗布的耐度,母亲的韧战,粗布的韧柔,相互打磨的精神气,像小桥流水人家的古老烟火,成了我意念中的一幅图画。
织布机
年代久远,织布机的结构忘得所剩无几。那个年龄,压根也没记住多少。它的座位是一块长方形木板。座位上方高高垂下一绺线?一只马灯?或者别的什么。大姑坐在座位上,织布梭子在她手里掷来掷去。织布梭子褐亮。
密密的线排,忽而张开一个三角形的涵洞——我不太清楚,好像这样子。大姑把梭子掷进这个涵洞。她的脚也不闲着,不停踩踏板。一踩踏板,杼上的线排咔嚓交锋,三棱涵洞如果存在,便是这时侯咔嚓出来的。织布梭子连着一根线,像系了绳子的老鼠,从涵洞里刚一钻出,就被大姑的手飞快抓住,然后又飞快地掷出手心。两只手顽劣,机敏,像两只猫,比着谁先玩死那个像老鼠的梭子。
杼和座位之间是织成的布,平平展展绷在那。用手扳座位右前方的木轮,布一点一点卷到大姑怀里的横杆上。大姑身子前倾,仿佛要抱住横杆,别让上面的布跑了。隔着杼,远离座位的一边,是一马平川的线。长长密密的线并列在一个水平上,扳木轮的时候,阵势有点像跑步机,以极慢的速度向前跑着,跑着。杼这边的成品布比着它,慢腾腾向大姑怀里行进。“跑步机”的密线来自布机后面看不见的深处。那里应该有线螺子,不然大姑摞的线螺子,那摆了一院子晒太阳的线螺子都归到哪里去了呢?
织布机,这个庞然大物,我一直仰望它,不敢靠近它,怕碰着它的哪地方被大姑踩到里面去——它神奇的力量来自大姑脚下的踏板——踏板连着我未知的地方。大姑的织布梭子偶尔出轨,半空拦不住,掉到踏板旁边的地上,我用她打老鼠的高粱秸杆远远地拨出来,又远远地、撤着身递给她。她一边伸出她的长胳膊接,一边说去去去离远点。
常听她们说净儿、卫儿、经净儿、经线这样的字词,不知在说啥,又听她们骂我来来回回走动玩耍“跟经线的样”,知道经线是来来回回地走线(“经”变成动词)。净儿、卫儿,是经(纵)、纬的谐音儿化。像跑步机的那排一马平川的密线叫经(纵),梭子里面的那根单线叫纬。经纵,就是来来回回走纵。如果那密密的纵是一根线来来回回经成的,那么一个线螺子即可;如果那些纵的每一根都分别从不同的线螺子身上直来直往走上来,那得多少线螺子啊?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敢跑到布机后面看个究竟,又脑子愚钝,至今也不知道纵的生成原理。
不过我一直都觉得,说一件衣服千针万线,实在是说少了。
经过了这样的纷繁往事,布一走出来,怎好意思像叫手工鞋一样叫它手工布?
这还只是后期成布阶段的工序,还有前期纺纱等等的工序呢。所有工序无一粗枝大叶处。
然而这些工序和所用的械具与工厂的动力纺织机械又完全不是一回事,织出的布,品相粗细也一目了然分晓。粗布的名字,应该是在多种因素的辩证中生成的吧?
纺车
如果说织布机是令我敬畏的老人,那么纺车就是我的情人。我与纺车共处朝夕,恨过它,爱过它。虽不屑与纳鞋的针相提并论,但它比织布机小多了,充其量等于织布机的一个中等部件。
相对于织布机,我对纺车的心就简单多了,无需碎碎念。它身上只扯着一根线,单纯明了,一眼望穿。虽长得支棱八叉,张狂凌烈,我却许过它一段童真。
这段情感缘于一个小游戏。
我的知青干姐把她的航空信封剪开,对折,穿在她的织毛衣针上,叫我举着跑步。我跑的快,举的高,针上的纸花儿就转得快,反之则慢,停下来它就不转了。我跑累了,拿到风口,它呼呼飞转。
纸花儿的两支尖红蓝相间,一支尖雪白,转起来很美。我努力举高,让所有的风看见。
后来我知道这是风车,又叫“迎风转”。迎风转改变了我对纺车的态度。
换个人似的,家里的纺车一改它往日的面貌与我相见。不知以前我为什么那样恨它,难道就因为母亲在它怀里纺线不管不顾我吗?现在,它像是一个久违了的玩伴,让我有重逢的喜悦,又觉得与它相识恨晚。
但纺车不是迎风转,不是跑跑步或者用嘴轻轻一吹就可以玩转的,也没有任何一个风口去投机。跟它玩有点困难。
但我终于无师自通地把它玩转了——母亲从来没有像干姐教我玩迎风转那样教给我方法和诀窍,反倒不准我碰它。越是禁忌,越是好奇,我偷偷绞它玩,逗它开心。它也不曾辜负过我,尽力给我快乐。我搅得卖力,它就转得卖力,我越卖力,它转得越相我心。我俩同心协力,相得益彰,分享着快乐时光。
真不想长大,就这样搅着纺车玩。可是有一天我把它身上的铁锭搅歪到地上了。锭尖本来是悬空的,这时候死死扎在地上,绞不动。花吃奶的劲硬绞,锭尖弯了。不由分说,母亲的擀面杖跟着她过来了。来势凶凶。
母亲并没有真打我。我吓飞的胆子又飞回来,但还是不敢吭声,杵在那一动不动。
说什么呢,说锭子不禁弯?
也是巧了,母亲正烙馍,按她的逻辑我彼时应该学着给那个趴在地上的三条腿烧火,免得她又是烙馍又是加柴,上一把底一把。
其实她是担心我把她的齿弄断了。纺车的齿。她消完气对我说:锭子弯了我自己砸直,齿子要是断了,那得刨树开板,请木匠造新的。虽然母亲的一字一顿是故意吓唬我,但我知道了她并非想让我学烧鏊子,那是个难活,她就是怕我弄坏纺车。我的确玩得有点疯,绞断一两根齿极有可能。
能说自己什么呢,那是个专给母亲捣乱的年龄。
玩迎风转以前,我对纺车的无趣,不是视而不见、可有可无的那种漠然,是讨厌,是敌意,是仇恨。我总是想,要是没有纺车,母亲就不用纺线,就会给我做好多事情。我脚扎枣刺,爷爷给我挑,眼花,乱戳,我哭,她抽着线骂我不穿鞋。我拿了邻家大姐姐的铜钱毽子,姐姐来要,我死活不给,她从我手里抠走,说给我缝个好的,却一直不缝……
母亲每天除了纺线,还是纺线,晚上也纺,偎着油灯,常常我都睡醒一梦觉了,纺车还在吱吱嗡嗡响……
纺车以这样的毅力缠着母亲,不分白天黑夜,我与它除了争风吃醋外,就只有嫉妒恨了。
纺线
我不知道母亲纺线有苦衷。她不喜欢纺线,都是大姑逼的。
母亲进门没婆婆,前几年大姑心甘情愿供布给她。我稍大一点,弟弟也会走路了,大姑把纺车往我家一端,教母亲学纺纬线。母亲不好好学,心里蓄的苦水不知有多少,天天蹙着眉头,每到布票用完了才纺出来一点点,就等着到时候去大姑家拿布。
大姑不给,了机把布收起来,逼她纺出来线去换。
不负时间,逼出来了,纬线供得上了。渐渐的,经线也由母亲承担。
负责纺线,成了母亲日常生活中的一座大山。无法推翻,只苦恼日子比手里的线还长,不知啥时候到头。线从她手里抽出,她也从日子里抽出一缕又一缕的惆怅来。
身心服不下来,被逼着干活,苦楚可知。不像大姑,不摸机杼就觉得不是日子。
大姑对母亲下活儿,就像一个严厉的婆婆对儿媳下命令。母亲不好违抗,否则会让她学织布都不好说。平时她俩遇上,一个说纺线费功夫,一个说织布费工夫,争执不见分晓大姑就说你去织,我纺!口气喷薄,冲天,坚定,决绝。这场面母亲只有沦陷的份,她不会织布。真是技大一筹压死人。
母亲也最怕学织布。学上机织布仿佛比死还难。一家人要穿衣,软肋被卡着,她只得踏下心纺线,努力杀死一切不利于内心安定的浮躁想法。
以钢梁磨绣针的意志,母亲终于服帖,不再畏惧纺线。纺线织布以外需要通力合作的工序,她也不再躲大姑的抓现行,而是主动配合。她觉得大姑也不容易,出嫁住娘家,年轻轻的,织布织得背都有些驼了。织布,投梭子闯杼是另一种的磨人。
母亲真正进入了角色,大姑不再提让她单挑、与她分道扬镳的话。
母亲挑灯夜战,并非我原来想象的心甘情愿,更没有我玩纺车的那种快乐。那是一个守疆的战士在执行任务,尽职尽责罢了。
若世间无需守疆,无需纺线,那将是个和我尽情玩纺车一样的快乐世界。
染布
买来颜料放入滚水,再把白布捣进去,没入,浸透,继续滚水煮。白烟升腾,挟着灶头的青烟冲向门外。大姑也冲向门外。她擦把眼角出来的水,回来加把盐,翻一下,捣捣,盖锅再煮,似煮老母鸡,所以染布又叫煮布。
除了一抹染还有扎花染。不规整的、带着晕边的小白花,不知怎么染出来的,含着怎样的科技。裁剪之前给扎花布过水去浮色,出水搭铁丝上晾晒,长长一匹拖下来,底边啪哒啪哒滴着水珠。水珠或蓝或青,晶莹剔透。近似蝴蝶的小白花零星缀在布匹上,远远望去,如同半夜里的星辰,稀疏、明亮。这些无规律的、飘飘洒洒的花儿,我想是不该有教程的,是想当然的。这想当然的手法,染出来的效果更像是大自然的本来面貌,万象物理,各自神韵。小白花,简单到只有两个氤氲的花瓣,似花非花。大姑说意思到就行了。一匹布上有七、八、十来朵这样的意思花儿,就叫“满天星”了。我没亲眼见过大姑染“满天星”的过程,自然也就不知道“意思到”的意思了。
两家小孩子以穿花花绿绿的衣裳为荣,大姑就有时候滑滑手多分一些布彩染。这样下来,往往白的蓝的不够用,大红大绿没处用。
浅蓝,蓝,老蓝,深老蓝,深深浅浅可着性子染。蓝布穿到旧,成了灰色。白被里子到旧也变成灰色。一村子的大人,穿着非蓝即白、即灰,仿佛钦定的蓝白灰体系,不管家织粗布还是买来的公家细布,都是出来进去灰不溜秋的,唯地上线蛋一样滚动的小孩子有点破旧的颜色。家家着装惊人的相似,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统筹着一村人一年四季的穿戴。
落幕
往后,两家的家织布有减无增,染的没染的,有花的无花的,都随岁月褪色、变浊、变薄、变破,最后消失,只还有十段(匹)新白布压在大姑家的柜底。
这十段布不是用剩的,是大姑专为爷爷的后事织的,破孝用。
公家的细布不再凭票,白布到处可买,叫白洋布,面宽质细,不知大姑怀着怎样的情愫,一定要自己织粗布送爷爷。
织完孝布不久,我家的纺车就不见了,大姑家的织布机也不知所向了。
也许织布机和纺车的使命,只在送爷爷一程吧,送完,光荣退出历史舞台。
也许它们早该退出,只因送爷爷的孝布没织毕,才多留了时日。
似水流年
好多年以后,不经意间,还能见到半散架的纺车,被主人丢在瓦砾断墙边,像一架中世纪的风车,誓死不屈,对世间恋恋不舍。
间或,走几步,到旁边废弃的、四面透风的矮屋里看看,幸许会看见一架完整的纺车放在那,蜘蛛正在它身上织网。
然而我没有抬动脚步的记忆。
如今矮屋断墙或许还有,可那个半散的纺车成了我对家纺业的最后一瞥。
1988年腊月初二,早上,父亲加盖上大厚被还是脚手冰凉,母亲找出来一件毛衣给他穿身上。当天夜里父亲病世。
爷爷在世的时候养绵羊,每次剪毛剪不了多少,宝贝一样收着集一起卖。一个下雪的冬夜,母亲把集起来的这些宝贝纺成了线,拿给干姐织毛衣。为此母亲没少挨爷爷和大姑骂。这件毛衣,中间补了几次色,没少给父亲温暖和体面。在最后一次颜色掉得发白了的时候,它随父亲作了古。
父亲体温下降,是在等母亲给他纺的这件毛衣吧?
现在,我多想拥有一架纺车,养几只绵羊,然后纺一件毛衣出来啊。
想看看曾经没看清楚、没看完整的织布机。
在我的家乡,给过我童年美丽和快乐的那个村庄,找不到织布机的踪影了。它消失的既快又彻底,连木轮上的某个木片,机杼的某个撑,哪怕那两个剥落了几层皮的踏板也没留下。
织布机上那条跑步机般、慢速向前的路,跟着大姑卷布的节奏向前迈进的路,穿过岁月,迟迟来到我的键盘格子里,让我以文字的形式留住它。留在我永远的记忆里。
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咔咔声,经过了数千年,到我这一代嘎然而止,家织布走到了尽头。
再见它的时候该是出土的文物了。
现在市面上卖的棉布,花色品种繁多,其中偶尔有高仿的家纺布,多多少少安慰了一些人怀旧的心。但是退一步,即使布真的能够复古,人也不能了。
村庄渐渐凋零,母亲老了,来城里跟我们居住。她有时候面对家里的钢琴沉思,她是否是在想那地方放一架纺车更合适?这时候女儿跑过来练谱。女儿正是我疯狂玩纺车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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