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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42 芷风 东沟小记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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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青砖垒的堤岸上,柳条在身边拂动,轻柔的样子仿佛欲言又止。我无暇顾及它们的想法,早已被堤坝的水吸引。今年雨水多,被加宽的河套,流水淙淙,在刻意设计的石坝上倾泻而下,形成瀑布。只见高仰的水时而如柱,时而如花。每个动作都干净,纯粹,没有一点佯装之势。被垒起的岸堤侧面,斜逸出一棵青蒿,神情被水势震慑,弱小的身子随着水流涌起的风,有规则地摆动,似起舞,又似谢幕。

    正看的出神,一阵由远及近的三轮车声打破宁静。我转过身,只见母亲坐在车厢里,凝重的神情挂在褶皱的脸上,一失往常见面时的笑容。我回过神,想起今天回来的目的,帮母亲协调东沟的事。

    母亲刚从东沟回来。

    一

    两山一夹,成了东沟。沟底尚还平缓。沟帮说陡不陡,碗壁似的兜上去。山壁通绿——槲,我们当地称为桲椤的那种树将碗壁铺覆,摇着叶片斜身往沟顶钻。桲椤树下,这儿一丛,那儿一丛,榛榛莽莽间冒出些颜色不艳的野花。唯一能感觉出人迹干预的是槐树,粗细几乎一样,缠了野藤也挡不住树干的干净——那种干净,是植物经过人类培育还回给自然,带着人为,剥离不掉的一种干净。槐树,继父栽种的。

    东沟玉米长势真好,他们说以老坝墙为界,可老坝墙在玉米地深处。母亲边下车边说。可三十多年了,新坝墙也变成老坝墙,怎么区分呢?那是你爸我俩一镐镐刨出来,又一块块儿石头垒的。母亲满脸不服。突然定定地看着我。不能都给她。语气充满自信,她把我当成救星,只要我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像个英雄。

    一辆褪色桑塔纳也停下来,分明的棱角露着老旧的样式。一脚稍跛的男人趔趄着走下来,是司法所所长,之前爱人描述过。我堆起笑脸,是周所长吧。他嘴角上扬,旋即又放下,说,是,我们刚才去东沟看了边界。我和他对视一下,表示回应。之后又下来一蓬头女人,是本家嫂子,她唠叨着跺脚,又拎起裤腿抖落。谁也甭想占我家便宜,我的就是我的。尖锐的声音在蓝天下晃悠,让旁边的水声顿消。我顺势说,讲理就行,按证据走。却被她的声音湮没。还老师呢?明天就去找你们校长。如果生在音乐世家,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女高音,可惜生在农村。她挑起眼皮,斜睨着我,又继续擦拭她的灯笼裤。我也提高声音,老师讲理,从不胡搅蛮缠。别吵了。一个有力的声音传来。进办公室。

    此时水声好像被吓住,蜷缩在河塘,水势也小了很多,我望着河水出神。

    二

    继父蹲坐于炕角,立起的中指和食指,一成不变地夹着他熟悉又离不开的便宜烟。烟圈在嘴边盘旋着散开。只见他眉头舒展,眼神转向睡在炕头襁褓中的妹妹,用手拍下大腿,包山,栽树,栽槐树!有木头,烧炭。那时刚流行炭火烧烤。他又看看在地上嬉闹我和弟弟,恍若一筐筐碳,正在燃烧,热度不亚于正在他胸腔内跳动的心脏。

    他趿拉着鞋,把抽屉,橱子翻个底朝天,也不见笔的影子。一侧身,在柜子的缝隙里,发现一支沾满尘土的笔,那样子不知被遗忘多久。继父初中毕业,善写字。尤其过年,村里人都找他写对子,我帮忙,把黑字红纸铺满一炕。自从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嫁给继父,又偶得一个妹妹,徒添的四口人,让他丢了精力。他捡起笔,在衣服上蹭蹭,又在日历牌上画画,没出字,放在嘴边呵气,又画,浅浅的划痕印在纸上。然后喊我给他找张作业纸。我打开书包,哔咔一声撕下一张纸,递给继父,趴在他身边。那时我还不识几个字,缠着继父读。小孩子别捣乱。写完,他拿着纸匆忙出去。

    三

    办公室里,我和母亲坐一侧,嫂子坐另一侧,村干部为稳住阵脚,一边坐一个,所长面对着我们。周所长清清嗓子,用高八度的声音说,都说说自己的想法。眼睛看向我,示意我先说。我把在律师处咨询的内容重复一遍。第一土地分配按地母子走,是谁的归谁。第二今年东沟山场没出租,不涉及租金问题。第三租地人给的是平整土地和买树苗钱,谁干的活给谁,和她无关。即使她非要,整片山场二百多亩,那块地只占了小小的一部分,计算一下没多少钱。我边说边看嫂子。话音未落,她尖锐的声音又开始此起彼伏,盖过房间里所有声音,没人能止住她。我任凭她在那里撒泼,顺势仔细打量,消瘦的脸庞愈发苍白,涂的粉脂浮于两颊,我担心随声音的起伏会掉。空洞的眼神,薄薄的嘴唇,那阵势感觉她说的都是真理。她眼睛直视前边,谁搭言,就用余光扫谁,一幅不屑的样子。看着她,我陷入回忆。

    四

    继父到村长家,一口气把想法说完,又递过那张申请。补充到,荒着也是荒着,我家生活的确困难,租给我吧,你菩萨心肠,肯定同意。刘书记看着继父,笑了,那的确是片荒山,租给你也行,但要村委会成员同意,等我消息。

    几天后,村委会正式将东沟的荒山租给继父,五十年。

    东沟地处偏远,一条只能一人通行的山路,路上尖石突起,形似狼牙,到达山顶要休息数次。沟谷最下端是有坝墙痕迹的烂石窖,石头附于其上,少土,无法种植。是分给嫂子家的产粮地,因贫瘠没栽种,父亲商量后,和荒山一起打理。他每天带些干粮,早出晚归,从周边山上挖土,把两山夹着的沟谷修成土地,为防止水土流失,垒上坝墙。经过几年努力,种植粮食、栽种栗树,山上的槐树长势也渐好。

    是日,天微亮,太阳仍在山外徘徊,透过山脊露出薄光,大地一片鱼白。父亲早早起床,喊我上山帮忙,去浇新栽的栗树苗。我们准备停当,抬着水桶,奔向东沟。

    路在山梁上嵌着,高陡的地方倚于山侧,远远望去像一条栈道,斜挂在半山腰。我和父亲不敢回头,有的地方需侧身行走,脚下高高的崖壁像张开的狼嘴,时刻等着食物落入。父亲走在后面,我在前面。父亲刻意把水桶往后挪,我只是扶着木棍保持水桶平衡,没什么重量。水还是溅出,落入山涧,被狼嘴吞咽。我和父亲小心翼翼地行走,尽力避开尖石。远外,不时有乌鸦的叫声。

    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歇会儿脚,说是歇,不过是扶着石壁缓解腿的酸痛。不知歇了几次,终于看到父亲辛辛苦苦修茸的土地。地依山而建,高低不平,偶有大石露出。那些小幼苗襁褓般散落期间,老远就感觉它们饥渴的样子。浇水也不能奢侈,每棵苗都要分一些,才能保证活命。父亲小心地舀着水,唯恐一丝闪失造成浪费,我坐在石头上休息,揉着酸痛的腿,想着父亲是如何把这偏远荒凉的山打理的井井有条,眼角有些湿润。

    左侧山上的荆棘里藏着槐树,在丛生中扎眼,一眼便能认出,它们直立、纤细、倔强地生长着。父亲说两三年就可以烧炭,大树卖木头。他直起腰身。我要架一条索道,木头一直滑到路边。他比划着,好像一根根成材的木头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滑动,脸上的疲累逐渐舒缓,绽出一丝笑容。

    五

    父亲带着四舅在高且偏僻的山上建火炭窑。

    砍木柴、入窑、烧窑、出火炭。高处陡峭的岩树长得慢,出碳量大,烧出的碳也经烧。这是父亲刻意新学的技术。

    冬天,北风肆虐,雪花由小变大,一场比一场猛烈。天还没亮,母亲就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烧火做饭。亮天前父亲和四舅吃完早饭,冒着严寒进山。漫山遍野的树木有的枯叶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独守着沉默的树身。舍不得离开母体的栎树、橡树和槲树叶,在风的撕扯下呼啦啦地响。两人中午在山上就地搭灶,或煮口面,或热口冷饭。晚上回来时经常天黑,四舅肩背木柴,继父挑着木炭。

    父亲抽空就往城里火锅店跑,可是没寻到长期合作的买主。第二个冬天,烧火碳的事业就逐渐变冷。架索道也因缺少资金而搁浅。直到父亲去世,东沟荒山继续荒着,没人再去打理。只有那些平整好的土地由母亲栽种。东沟成了父亲的碑记。

    六

    哥说,一北京人要租用东沟山场,散养野猪,你二姑让我和你商量,租给他们吧,荒山再利用。我说,还有地和树呢。母亲不懂行情,我费劲周折把租金提高一倍。那片冷了多年的山场终于热起来。虽然租用了,二姑却因我介入母亲的家事,和我有些生分。本来要租用十年,却减到两年。第三年给一些钱,让自己平整土地和买树苗。

    钱还没到手,嫂子开始介入,坚持要那块地租金。为此和母亲闹纠纷。母亲担心钱和地都损失,夜里常失眠,愈发憔悴。每次电话里都说及此事。

    那块地本来就是我的,租金就该给我,谁让你们开的,我的地我开,没你们开的。嫂子仍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所长尽力压制她。我重申从律师口中得到的论断。你的地给你,钱再协商吧,不然走法律。已是下午两点,我看着两个失去丈夫的女人。

    走出房间,母亲还在感慨,玉米长势真好,那是你爸我两花半辈子时间刨出来的,老坝墙朝上也没多少地。

    我扶着母亲向隐藏在燕山褶皱里的东沟走去。因养猪铺就的水泥路直通山上,山脚是猪场,圈内的猪很是自在。半山腰的玉米叶绿油油,几年没种植,土地变得肥沃,一个个大玉米立于秧上,看到母亲,仿佛在列队欢迎。火炭窑早已匿于榛莽,完成使命般退隐山林。母亲摸摸身边粗壮的槐树,叹息着。不知是为山上多了人工槐而喜,还是为已逝的植树人而悲。我看着已经苍老的母亲,低声说,承包期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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