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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盆蝌蚪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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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总喜欢舀蝌蚪回来养。并不劝人,他们攉弄罐头瓶子,看蝌蚪的直立身子在旋涡里扭。烦了一泼,鸡们挤着争。是个蓝盆,倒进水更蓝。只养成过一次,带着尾巴的小蛙蹲在酱色的盆沿上,走近,跳进盆水里。谁都有梦罩身。谁的梦都有膜。捅破旁人梦膜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非常残忍。

白马走远,草原重现。


独行菜

      西红柿炒鸡蛋,鸡蛋先入,煸焦了边儿再下西红柿,西红柿都炒化了,鸡蛋却有嚼头儿出了镬香。如果口重,稍微来点儿酱油也在宽宥之列——人为起了一层高台。凉一凉候一候,珠新米饭,泥红的蛋炒西红柿,拌而食之,抬头真不容易。果真抬头,有高岗远眺的豁亮。

      心急嘴急,不等,跃过了装盘一道程序,端着锅,西红柿直接浇米饭上,抱碗,搅着边儿吃,就吃出了独行菜的感觉。

      独行菜并非独行,小路边,大道沿儿,墙根坟侧,哪儿都是一窝一片。越是别草不生的地方越多。春来先绿,踩着尾巴追着冬跑,跑几步留一窝,跑几步蹚绿一片,直到把冬撵没了踪影。折返身想长自己的时候,春深似海,绿涛四溅,犯憋发挤,处处。容身之所逼仄不彰,稳稳神,做出一番努力的样子,拔拔身子,花梃急张张钻出来。也没见花更没香闻,二茬椿芽刚填覆了新伤红青虚虚,独行菜黄老,黄老近枯。

      焦边儿出味。小路焦了边,因独行菜成片在的缘故。独行菜以暮春少见的枯黄双勾了一条花事里蜿蜒的小路。双勾了多条花事里盘旋的小路。雨后近处,小路剖开独行菜,河一样亮。远望,小路成丝——黑丝,独行菜又合了拢。

      近晚,日光重过之后,漫天红辉中蹲身,能闻到独行菜,有芥辣。

      荠菜似的,北方的独行菜干艮倔瘦。南方倒有人种来吃。独行菜的种子太小,一大掐子也搓不满掌心。那样的种子种起来大概不会省事,至少需要浸种,水温太低了,能成嘛。

      初夏,假还阳参的黄花和益母草的白花一衬,枯枯支支的独行菜,不显得丑。

      独行菜,假还阳参和益母草,荒地三杰。

开家→開家

      鸽子的孵化期十七天。老鸽喷育三十天上下,精通的养家就会把幼鸽从巢穴中掏出,放于鸽笼外之房顶屋顶,令其熟悉房屋周边环境,待幼鸽独自进食羽翼丰满,训练环家飞行不至于丢。整个过程,被爱好者们称之为开家。

      简化字不能细瞅,瞅久了给人的感受总有些怪。比如这个“开”,繁体作“開”,为门内双手拉闩之意。「廾」(gǒng)极象形,双手捧(物)之态,上置一横,门栓样。撤掉门闩,门自然就开了。「間」字的古写門内原作“月”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里:“开门月入,门有缝而月光可入。”——聊起来真满诗意。

      后人看前人比前人看前人岂止一层之隔。阿城说当初北京的馆子里所贴“文明公约”中一条:绝不打骂顾客。一九六四年第一次颁布《简化字总表》,一九八六年又颁布了一次。这两次之间还夹着一个“二简字”,没行多久废止了。有痕迹。比如一些人还把宣传写成「㝉」传,把餐馆写成「歺」馆。特见于使用手写网上跟帖——观点的豆子在体内憋发芽,不说就裂喜欢骂街的那些人。

      汪曾祺老人家小说《云致秋行状》里有个唱花脸的马四喜,形势所致,当了个小头头,“讲话爱用成语,又把成语的最后一个字甚至几个字‘歇’掉。”“同志们,你们可都是含荷待,大家都有绵绣前!这练功,一定要硬砍实,可不能偷工减!千万不要少壮不,将来可就要老大徒啦!——踢腿:走!”

      钓鱼的人们在河岸上㧟着河水给鱼们开饵。

      寺院中的老和尚笑脸盈盈往香客脖颈上套护身符,为众生开运。

      单位里大小领导静穆环坐,为昨天也为明天开会。

      在山东,看到过果农给枣树剥皮,好好儿的树干环剥一圈儿,枣树居然不死。他们管那个叫开甲。开脸,双股棉线在脸上滚,老人们说那是以前坐轿子出嫁之前新娘子的特殊待遇。脸本光光,能滚出啥花样儿?一个雨后,扯了线在自己脸上试,疼。抖索,线一扔,跑出去玩儿。

      人世间那么有意思。都很忙,忙着开。真他娘的,真他娘的,真他母亲的无可奈。



扳指·萝藦

      从一个扳指面儿里就能窥见大清之亡。

      满清兴于渔猎,扳指为引弓射箭护指之物,初乃鹿角兽骨制成,黯淡无光。入关后,随着四方平定,刀枪入库,扳指的实用功能逐渐隐去,装饰功能跳踉出来。金银,犀角,翡翠,象牙,水晶,碧玺,材料越取越丰富。式样越做越精巧,由素面而雕花嵌字,螺钿珐琅,镂心纤巧,以相竞高。

      扳指在大清权贵拇指上挑着,大清二百七十六年的影像依次滑过扳指的弧面。映照着那个帝国平三番收台湾靖新疆的英武,大皇帝六下江南的奢华,苦战太平天国的惨胜,甲午海战炮舰沉没黑烟的铺漫,慈禧西狩的慌张,隆裕太后携宣统皇帝逊位之冷雨凄风。

      扳指并非创自满清,《诗经》时候就在。韘(shè)也。与之对出的还有一个叫觽(xī)的东西,一种锥形解结的角制骨制品。配韘配觽,成为《诗经》时候男孩儿到成人之间的一个临界。男孩子逞强,盼望长大。偷偷拿出大人的东西招摇炫耀。还记得偷戴你爸爸手表出门的那个样子不?

      草地独生一株萝藦,膝高,并不倒伏。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奶。他是一口井。蹲在井底,我看到了一个晃动的亮点,光斑。隧洞口,他,朝着那个洞口努力钻长。那就是年轻啊。年轻可以支撑独长的岁月,生长只是生长。

      新割的草地,略显疲惫。一绿萝藦直挺挺生长,没有攀援物。阳光透明,能弹出金丝。一只蝴蝶飘悠悠,飞过,又飞回。歇脚,在突兀的萝藦上君临万物。

      「枼」為「葉」之初文,凡葉多为扁而薄,故从枼之谐声字多有扁薄之义,碟、牒、艓、鰈、鍱、緤、偞。

      翕合之蝶蹲于萝藦顶。乱点一白耕绿色,而那绿色,被萝藦抽得碧波荡漾。

        “天浆壳,记住。”我师父教我辨识草药,捏一个萝藦的壳子,指肚还在壳面摩挲了一下。
      

叙事疲惫→文学病

      
      是不是来时的路,我已搞不清。沿着那条路走,弄不明白那到底属于前进还是后退。我得不停地走,停下来会把我冻死。虽然阳光那么亮,那么明白地普照。

      路并不孤独,至少我感觉路不孤独。总有人拖着东西与我不期而遇。一席头子花朵,一段原木,半座庄园,或者一个家族。那些人并不专心致志地走路,总是停顿,将家族人的胳膊腿随意折叠塞进他们拖曳的蒙古包似的包袱里。像个指挥家,他需要他们笑的时候,一挥,手指没有完全打开,包袱皮里即刻想起震彻山谷的笑声,好多张脸接近彼此镶贴,揭开一层还有一层。那些被揭的脸都挂在与之临近的树上,形成一种晾晒似的效果。他四周的那些树早已停止生长,那些脸,那些脸侵夺替代了树的生长,折搭在树枝上,发出金属磬石一般的声音,相激相撞。更多地时候,他是需要哭的。包袱里适时便会有悠久不觉的哭声传递出来,拧成一条尖锐的绳索随意刺向哪儿,被刺的地方便会出现一堵墙,着刺的部位成了一个血点,随之扩大洇散,洇散处,嘭嘭嘭开出好多花,花中,走出他的母亲。母亲是个极度奇怪的物件,他们都在设计母亲,如同他们的前辈曾经设计家乡一样,如同他们前辈的前辈设计祖国一样。虔诚并且认真。先辈们设计出的家乡祖国,庄严宏大,拿到梦外随时可以变成货币,向路人买点什么,路人们不能拒绝,拒绝者,即刻会遭到唾弃,在唾弃的白眼里,变成耗子蛆虫一般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们对哭声的需要那么迫切,路旁的岩石都发现了那个秘密,每一座岩石都开了窗口,窗内灯火通明,专门售卖哭声,每种哭声标注着不同价格。蜜蜂们则发现了另一个秘密,除了哭声之外,他们并没有放弃抠啃春天,由此造成春天紧缺,四季都变成了春天,曾经的日子未来的日子都变成春天,天网一样罩下来,地毯一样茵茵生长,还是供不上他们吃。

      他们有耐心么?他们有。他们木匠一样,将自己刨成花之后涮着吃,等不及直接入嘴,飞薄的自己挂着骨渣。吃自己吃旁人吃一切,他们是口袋,敞着越来越大的袋口兜吃一切,没有尽头。

      他们是刃你知道吧。

      麦田中的镰刃,虽然麦子刚刚返青,镰刃已经在麦田中不知疲倦地工作。

      他们是刃你知道吧。

      土地中的锹刃,不打墙不圹人也没有种子需要播撒,就是挖,就是挖,大平面地挖,麻坑脸地挖,不挖,他们疼。

      我得走,不停地走,哪怕走成一条蜈蚣呢,也得走。我得走,我一定得把自己走瞎,走成一个纸薄的东西,走化自己。

      我要找寻那个曾经的自己,把丫的拽出来。我要遇见那个曾经的自己,拽不出来,杀死他。


城市里的香椿树


      抽烟的人没出息。没了粮食不一定着急,没了烟,甚至烟盒里还剩几支就管不住自家的焦虑心。那心思,灰上的脚印似的那么明显,越踩越重,铁脚。伴随抽烟人的,还有烟头造成的烫疤。桌布,书页,沙发巾,案板,甚至马桶的坐垫。烫疤描绘着抽烟人的活动,绿白鸟迹似的,树下树上,告诉除了那只鸟之外所有的生物,曾有鸟儿来过。

      夜深,所有的灯都熄了之后,我喜欢点一支烟,烟头给夜一个烫疤。其实那时候的自己,亦被烟头烫,大烫疤一个。

      香椿树也是一个烫疤,在园林工人仔细呵护的绿植中,生生挤出一方天地。判断一个小区年岁最直接的方式,去找那些香椿树,一定能找到,看长势,黄瓜粗,腕子粗,象腿粗还是缸粗。

      香椿树活在北京人的眼里,接近玩耍与食用的缝隙间。甭管祖籍哪里,只要落足北京年头够久,十五年往上吧,只要能踅摸到一块地,大多都惦记栽上一棵两棵——甭管那地上是否有碧桃洋槐之类的原住民。为了给香椿腾地方,原有的碧桃洋槐没少遭罪。开水浇根,石灰填地,摇晃剥皮,虽然园林工人不一定盼着树能活得多么茂实,热爱生活的老头子们确实能把让树死的方式想绝了。胆子小的分年干,今年撅去一点,明年给剃了头,拇指粗的香椿先种上,慢慢收拾周边,直到把香椿树周边欺它超过半人高的植物全鼓捣死才卸了心。

      春香椿下来的时候的确挺贵,可,没贵到吃不起的程度。小区中有香椿树的老头,背手仰头围着树转,看冒芽,春之一景。还有什么比看着香椿树长钱更快乐的事情呢。

      吃也小心翼翼掐上几个叶子,象征性,老头的话,是个意思得啦。老头的心里是如何也不肯死咬没胳膊粗的树的,老头的话,是儿不死是财不散。

      可,树毕竟是树,顶不住一味掐掰。香椿树在城市里极容易长颓了,不及腿粗就老皮嶙峋,槎枒戟张,顶着被掐得失了生气的叶头兀兀臬臬地挺在东风里。

      香椿树最好看在过了盛夏。叶老,芽也被忘了。努着劲儿长全了帽子,遮出斑斑块块的树阴——在小区人迹罕至不起眼的角落。隔几天一场雷阵雨,香椿树的叶尖上不缺水珠。蝉叫了,偶尔有蜻蜓落在干杈上过夜。

      清明前后是香椿老头最焦心的一段日子。淘气小子动不动就给香椿抹了头——攀住枝子将芽从根处拧下。害得早起的香椿老头黎明当中一顿早骂。老头不管小区里他人之睡与醒。

      香椿树就在老头骂声的肥料里默默生长。


刷脸之门

      门没有开。到点才开。没开的门外,停着一堆单车。自由而随意,散漫且无拘。霓虹灯边角处等客的少妇一样。溪水边晒羽的花鸭一样。口袋边洒落的绿豆一样。田地围裹村庄的房舍一样。羊圈外的顶门石,窗台上晒着的独头蒜,一样,一样。隔夜食剩的水果,夜深时候,让起身的衣襟一带,盘子里,盘子外,滚两滚,挨着的便挨着,独处的就独处。

      小区更换了门禁,刷脸。

      旧门焊死弃之不用。新门另掏。改门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既然换了物业公司,改门便是“换”的动静之一。二婚也是婚,毕竟要整些响动给四周给自己听听,否则,否则,否则就是老套。新牲口用新套,新套与新牲口才得配。新套用老了,等着,等着想主意,有了主意再说。

      新门一人多高,门边立个小屏幕,人凑上去,屏幕中出个电子框子,专往人脑袋上框,识别。出入分开,出门刷脸,进门刷脸。同时出个语音,告诉你“请通行”还是需要去保安那里登记。保安手里捏着遥控器。新门定时开启,为防备有人跳门,新门之外另安了一道横向带滑轨的栅栏,与墙等高,带锁,到点开锁。门禁刷脸是个新技术,新技术之外安个栅栏,很中国。

      中国是个很中国的国家,义和团闹过之后,到了北洋时期,官怕洋人,洋人怕聚了群的百姓;百姓,单个的,聚了群的还是怕官——罗圈儿怕才算彻底定了型。百姓里不乏机灵主儿,靠着服务洋人吃饭,民间叫做“吃教的”,激进一些,名字都改,祖姓留着,丁约翰,赵卡尔,吴亚瑟。改开初期,出租车略微有点放开,司机们也还追随那个传统——专趴国际饭店使馆区——洋人的钱,洋人的钱给得多。

      门禁安了,业主们排队去物业刷脸备案。二大爷让二大妈连央求带拽,也去了一回。走呢,还是不习惯,但凡门没关死有个缝儿,二大爷绝不刷脸而是硬挤,撕了两件衣服,踹过那门几脚。并不是二大爷觉着自己金贵,只是二大爷觉着自己的脸面决不能为进出个门而卖,不值当。

      走一回骂一回。直到那天下雨,实在等不到别人去那个屏幕前头,不得已,二大爷用自己的脸打开了那道门。不疼不痒。

      自那回起,二大爷再也没骂过。二大爷悟透了个道理,新鲜玩意儿还得承受,如同当初公交车用上公交卡,北京那么大,那么多人,想要都改成公交卡,没两年甭想成。结果怎样?用卡省钱,掏钱买票多花,俩月,都卡起来liǎo,谁跟钱有仇?

      门禁刷脸,习惯了之后,二大爷多了一乐儿,站在门边瞧着,等着那些没有备案的脸们往门边上堆挤着凑,一层摞一层,预备占备过案的脸们之便宜——一涌而出或者一拥而入。人们并不怎么着急,等着,等着自会门开——这,一样很中国。

      清晨,妈妈送孩子去幼儿园,穿那刷脸之门而入。“妈妈,下午接我要吃冰激凌,一定要,一定要,没冰激凌,我会心疼。”

      疼痛也者,疼,向外的,昂扬的,点的,所以适合冰敷。痛呢,沉闷的,向内向下的,说也说不清晰的一片。



      
      面对书柜,总想那些书的书写者中,一定有瀑布一样的人物。瀑布适合观赏不适合赞美,无路可走了,跌落——以清亮的方式在路的断裂处摔落自己,挂崖垂壁,相与盘桓,忍住巨大的撕裂,重新流淌。天光溶解在跌落的流程里。

      一种叫柯基的狗,短腿任性,板凳高,主意不小的肉滚子。这种狗在家庭化之前被人类用来轰牛。工作需要,要断尾,防备尾巴牛踩徒增伤死。从身后看柯基犬,没尾,屁股心形,肥满的一颗心,扭哒在路,蹦跳在草,好看,很好看。不能久视,一眼两眼毛绒绒的美好,盯久了眼睛后头的人会疼,漂亮心形的屁股里藏着一次断尾剧痛,像爱情。

      人要活明白真不是件易事。知常曰明,见小曰明,自知者明——哪一个也不容易做到。日月照耀周转于我,想要保持自身清澈漱石枕流流透天光,只好撕开一对耳朵,一个向外,游附于自家的梦膜之上,一个贴心。

      房内有笼,身后有灯,我的狗地板上摊自己如饼。

      烟缱绻以我为穹,酒翻滚撞我这口老钟。

      雨后寻苔,遇见了旧寨,豁牙的老婆婆剥豆,笑起来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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