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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看病记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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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已是正月,红色的对联和鞭炮声证实年还没结束,寒意仍未褪去。婆婆躺在炕上,声音微弱地说,给我沏点豆奶粉。我拿起杯子,先用温水把奶粉融开,摇了摇,又放些热水。温度能喝时,递给婆婆,她慢慢坐起来,小口啜饮着。我安静地看着她,

      去年十一月,婆婆说肠道不好,几次到县里的医院看,吃了西药吃中药也不见好。后来我带她去中医院让同学帮忙,同学找院长亲自给她做肠镜检查,还嘱咐两遍,这是我同学的亲人。

      肠镜室外,婆婆来回走动,很紧张,我不时地安慰她。我们对面是个躺在轮椅里戴帽子的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腰部挎着透明袋子里的液体,在窗子斜射进的光下,刺眼。一会儿,大夫叫婆婆进去检查,她拘谨地走进去,我扶着她,躺在床上,她蜷缩着身子,大夫让她往上点,她小心地挪了挪,瘦小的身子任凭大夫发落。我站在门外,把恐惧,担心,紧张,往大脑里塞了塞,口罩拉紧,思绪和整个身体被罩住,想和医院的气味隔开。婆婆做完后,院长说有一节肠道没看清楚。可没强调必须再做一次,最后按肠炎开药,说着注意事项。

      药吃到正月初五,一向勤快的婆婆什么都做不动,仍然不想吃饭。我们想带她到承德市附属医院看病。因疫情,要先做好核酸检测。那天是整个正月最冷的一天,八点,我们就到县医院的核酸检测点,人很多,队伍长而嘈杂,四周的雪被太阳反光后有些刺眼,我们在雪地里不停地搓手跺脚取暖,四周是枯黄的山野,我们的心收得很紧,不知婆婆的病情会怎么样。

      初六,我们在附属医院候诊,看病,检查,验血,忙完已是一点多,心电图要等下午两点才能做。于是,我们先去街上吃饭,今天是婆婆的生日。每次在家,我们都做很多好吃的,买个大蛋糕为她过生日,现在只能吃碗面,加个鸡蛋,我们努力营造气氛,让她开心一点。可婆婆吃了半碗面,就脸色凝重地说,不想吃,也不觉得香,我这病还能好吗,来回跑太麻烦,真不想治了,怎么就得病了呢。从不出门的她,二百多里的路程,已返往四次了。颠簸让她很疲惫,不停地叹气。

       下午,验血结果出来时,老铁拿着单子,再也没有了笑容,他的脸色,能拧出水来。单子上一项检测结果的正常值应在0----5的范围内,而婆婆的指标竟高达二百多。他偷偷和我说,结果不好。我天真地以为没出病理,那些都不可信。我夺过那张单子想把它撕了。可那是真实的,能改变吗?自从婆婆不舒服后,老铁就开始百度相关病情,也许他心里早就清楚,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晚上,老铁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转过身,和我商量陪床的事。我说你要上班,妹妹家里有两个孩子,还要跑出租,我没开学,应该陪床,不用担心。老铁沉重地说,很可能是结肠癌,哎,折腾好几天,也住不上院,你就辛苦些吧。

老铁转过头,偷偷抹把泪。

                                                       二

      正月初九,我们在附属医院等第二次核酸检测结果。为能让婆婆临时休息,晚上我和小姑子也能住下,就在离医院不远找了家快捷酒店。

      四楼的房间不知多久没人入住了,雪白的地板还残存着夏季的虫尸。不知铺盖是不是也保留了夏季的霉味。就这样吧,人累时,管不了那么多,胡乱躺下,一会儿我就入眠了。半小时后,被仲春带来的灼热唤醒,满头是汗。我们正说着拉不拉窗帘的问题,突然被手机铃声终止,是姨妹打来的电话。

      姐,还在附属医院吗,我妈出事了,县医院不收,在送往市医院的路上。我问怎么回事?她急促地说,二舅家大哥开三轮车拉着大嫂,我妈和爸去串门,三轮车翻了,大嫂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没了,我妈重伤,我爸和大哥轻伤。我大脑顿时懵了,脑海里不断浮现姨妹讲述的场景。

      九点左右,二舅家大哥兴冲冲地,喊隔壁的老姨一起去串门。三轮车停在老姨家门口,老姨和老姨夫换了干净衣服,坐进三轮车,大嫂坐在副驾驶。这么多年,大哥大嫂过着夫唱妇随的小日子,虽无大富大贵,但很和睦。每次出门,大嫂都会嘱咐大哥,好好开,慢点。

      三轮车在弯弯的山路上,行驶速度较快,风驰电掣的感觉让大哥特别威风,带劲儿。可是,在一个拐角处,大哥没踩住刹车,突然失控,他急呼一声,车顺势冲到路下。大嫂没任何束缚,被甩出好远,又被车砸了一下,坐在车外沿的老姨压在车下,老姨夫和大哥摔了出去。

       我在宾馆的床上,再也躺不住了,估算着拉老姨的救护车快到了,就穿好衣服,下楼。我们到了那里,老姨刚被送进急诊室。姨妹在里面照顾。我们只能站在急诊室外,猜测着老姨的伤势。来住的人急匆匆地,彼此擦肩。这时老姨的大女儿,神色匆忙地走出来交费,我们赶紧上前搭话,保安不停地拦截,生怕我们闯进去。姨妹急促地说,大夫正在缝针,面部划开个大口子,看了县医院拍的片子,说没大碍,一会儿做CT,看看颅内是否出血,没出血的话,还得回县医院输液养伤,大夫说没床位。姨妹的眼睛肿胀着。
一会儿,老姨被推出来做CT。我急忙走上前抓住老姨的手,她脸肿的很高,眼睛也睁不开,吊瓶已被撤下,头部仍有血渗出。我喊,老姨,老姨,我是谁啊。她微弱地说,晓娥啊,又让你们惦记,咋都跑来了。我说,别着急,好好养着,没大事,皮外伤。看到老姨大脑清醒,语言表达明了,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推着老姨赶往CT室的路上,有个人凑到身边小声问,想做加急CT吗,先做先出结果,一百块钱就可以。我用眼睛斜睨着他,喊着,让让,急诊。那人无趣的离开了,老姨被几个妹夫抬上CT床。

      把老姨送回急诊室,知道她没什么大碍。我就陪老铁去三楼,取婆婆的检查结果。


                                                              三

      老铁把二维码伸进自助机的小窗下,羸弱的光线读懂了黑白相间的方形条码,凌乱的、密密匝匝的图案好像在诠释着什么,那语言也只有它能懂。屏幕上显示一行大字“正在出单,请稍候”,几秒钟,自助机开始响动,一张有CT结果的单子,轻飘飘落下来,轻的像树叶,像鸿毛,上面的每个字却承载着人的命运。

     我们急切地读着上面的每行字,揉了揉模糊的眼睛,看懂了字里行间的内容,结肠,肾上腺,肝部有阴影。老铁的目光有些呆滞,拿着单子径直走着。血液检验报告出来时,他已预感不好,但不能确定。CT单子已经确凿了病情。他差点撞在前面的门上,我提醒着,主治大夫在三楼。

      三楼很多人,他们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座椅像自助取单机一样,冷漠,无情,却尽职尽责。我们穿过人群,耳畔已听不到嘈杂的声音,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那一行致命的字。大夫拿过单子,语调沉重,住院,结肠切除,赶紧办住院手续吧。我扶着老铁趔趄的身子,几天的奔波,他消瘦了很多。

      我不停地安慰,咨询了几位医生朋友,这病做了手术就没事了,以后,保持好的生活习惯,活到八十多岁都没问题。老铁抹了抹眼睛,没说话。

      我们一边下楼梯一边说话,我不停地看手机,看咨询朋友回复的消息,老铁走的比较快,把我撇在后面。我顺着楼梯一直往下走,走着走着,到了底层,找不到老铁。里面每条纵横的路,都是死胡同,每道门都上了锁。我来回转了几圈,仍没找到出口。这时,前面的门上出现两个字“太平”,我顿时惊了,倒退了几步,赶紧转身,心空空地,一身冷汗。四周静的出奇,冷嗖嗖得,大脑如同墙壁一样苍白,但有各种幻境,那些蒙着白布的人是并排还是上下床式的摆放,他们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坐起来等想法兀自冒着。赶紧拿起手机,带着哭腔给老铁打电话,接通后,眼泪止不住地流,可是他已到大门口。

发怔的我擦了擦眼泪,看着旁边楼梯,对,我是从那儿走下来的。我仔细看墙上的箭头,我小心地按标识方向走向上一层楼梯。

                                                               四

      晚上九点,老铁帮忙把住院用品送到电梯口。保安跟在身后,又重申一遍,只许一人陪床,陪床的要做两次核酸。电梯载着我们两人和一堆用品。笨重的电梯扭动着肢体,里面静的出奇,电梯上写着超重的斤数,数字在眼前晃动,我瞪着眼睛,二百多斤,很轻。心里想着,诺大的医院,生命显得无足轻重。
     
      胃肠科八层二十三床,我把婆婆安置好,分三次把物品运进病房。白色墙壁上悬挂的空调,使劲释放温暖,驱赶着残冬的寒冷,输液管里的嘀嗒声被病人们的喘息声吞没。婆婆静静地躺在白色床单上,进食很少的她,十分瘦弱,昔日里强壮的肢体逐渐枯萎,她眼睛微闭,一路的折腾,呼吸急促,我安慰着说,睡一会儿吧。病房里已住进五个人,婆婆是第六个,正好住满。

      婆婆的床位临近窗子,八楼的阳光充足,高层的玻璃把寒冷挡在窗外,余温在床上徘徊,婆婆沐浴着阳光,房间内的空调让她有些燥热。因高血压她一直吃阿斯匹林,需停药一周才能手术。每天的等待,与房间内日渐升高的温度,让人急躁。我们在楼道内散步,从一头到另一头八百步,尽头的楼梯口有一道上锁的门,防止疫情期间人员接触,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道门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分开,里面是病人和陪护人员无处释放的情绪,外面是阳光普照的远方,远到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我把脚步调整成和婆婆一致的小碎步,慢慢挪动着,尽量不产生噪音,不干扰别人。光有时落在身上,有时逃的好远。我们不停减少衣服,来迎合白色环境中的暖意。

      婆婆喝着清淡的鸡汤,她小心地吞着没有味道的汤食,这是专门为病人定做的饭。病房里每个人都努力和疾病作斗争。旁边床上是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住院四个月了,因糖尿病伤口不好愈合,他又不停地抓挠,所以一直不能痊愈。他不时地劝说婆婆,病人就这样,急不得,慢慢就适应了。我也和婆婆说,要坚强,有和疾病作斗争的心态,从气势上吓倒它,再积极配合治疗。婆婆抬头环顾病房里每个病歪歪的人,目光流露出坚定与自信。

      手术终是折磨人的,婆婆明显虚弱很多,因为手术前后不许吃东西,只有输液管里粘稠的营养液在血管里流动,供养身体的每个器官,为了多吸收一些葡萄糖,氨基酸等营养物质,在她胳膊上通一条粗管,每天四袋营养液通过管壁吞咽着。

      做完手术已是住院的第八天,小姑子接替了我。

                                                                      五

     小姑子说,大夫通知还有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我们做着婆婆出院的各种准备。

      凌晨五点多,天色刚见白,几天困乏的我正睡得香,朦胧中听到老铁急声喊,起床,军子出事了。军子是我小姑子的老公。

     我们开车,在弯曲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小时,才到小姑子家。走进院子,已是六点半。静悄悄的小院,被雾气笼罩,很压抑。门半掩着,掀开门帘,一股煤烟味直窜鼻孔。这时二叔从屋里走出来,说他们刚走,送半壁山医院了。老铁立刻打电话,知道他们又在去往遵化的路上,于是,我们继续出发。

     老铁情绪还没调整好,母亲住院,奔波,焦虑,恐惧,担心,失眠。今天本想去修车内的风扇,开冷风,冒出的是热气,风扇坏了。然后周日休息一天,周一接婆婆出院。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天阴沉,挤着雨点,雨刷笨拙地扭动,恍若在提醒我们,别慌。导航不停地说,本路段八十脉,当前车速一百,前方拍照。老铁调整着车速。突然用手拍方向盘说,坏了,今天单号车限行。

     停车场爆满,我先下车,扫码,查看行程卡,直奔急诊室。里面的床位满满的,我问护士,刚有个中毒的病人在哪儿。她说,在里边。我拨开一个又一个围帘,在最后的床位,看到军子。

      他躺在那儿,鼻孔和臂弯分别插着输氧和输液的管子。脸色蜡黄,嘴唇干的爆了一层皮,边上有吐痕。他已无力移动自己失去感觉的躯体,大声叫他,眼睛“努力”才能睁开,然后又无力地合上。我扶住输液的胳膊,用湿巾擦拭他嘴角的污垢。大夫走过来,说做核酸,棉签插进他鼻孔时,他眼角渗出几滴泪。一会儿又抽动脉血,这时四肢已有知觉,身子不停扭动。我说别动,抽血呢。他听懂了,安静下来了。这时护士大声说让开,让开。又一位病人推进来,身上很多青紫和栽倒的土渍。此时凌晨八点多,急诊室的病人已满。

       军子做CT时,他爸无奈地说,早上五点多,见那屋灯亮着,以为出车,没理会。一会儿我手机响了,军子媳妇说那爷俩咋谁都不接电话呢,咋回事啊。我到他们的屋子,叫谁谁不应,军子胳膊腿发硬。他哽咽了一下,继续说,军子媳妇的电话太及时了,不然人真没命了,这日子咋过啊,我多添几块煤球干啥。

      我一边给小姑子汇报平安,一边推着军子走进高压氧舱。她早上急得没吃饭,现在头晕,我不停安慰着。

长条椅上,十几人的“呼哧”声充满房间。那些人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我们身上。有人说,煤球熏的吧,吸氧的都是。我说是啊,他是幸运的,保住命了。那人又说,我们村,大队发的煤球;我妹她们村,规定必须买煤球;听说别的省禁烧。大家都不作声。

       舱门关上了,需两个小时。每个人都恢复了原样,他们斜靠着椅背,咳嗽的,发困的,憋的难受大口吸氧的。

我走出氧舱,躲进车内,玻璃已被雨水洗净,我望着窗外,雨越下越大,拉伸着我的记忆。


                                                                 六
   
      九年前,母亲在电话里和我哭诉,四岁的孙子发烧眼睛就会发直,昏厥,那是老吴家的根,可不能出事啊,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去世的父亲。母亲在电话那头早已泣不成声,自从父亲去世,我便挑起了家里大小事情。

      同学帮忙联系了北京一家儿童医院的癫痫科。

母亲带着孙子从百里之外赶到我家,我帮他洗澡换好干净衣服。不停地嘱咐着,拉紧大姑的手,别理陌生人,一定要听话,走丢了就永远找不到妈妈了。大侄儿瞪着懵懂的大眼睛,一脸茫然地点头。

      凌晨五点,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寒冷打着衣襟,我和大侄儿已在公交站排队。去北京的人很多,我们在人群中那么渺小。我不停地默念,望京西下车,跟着人群去地铁站,坐十三号线换乘三次,再东十四条下车,往东步行五百米就到了。我把路线复制到手机记事本中。手机在我的手心中被攥地出汗。那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赶地铁,只身前往北京,内心充盈着七上八下的慌乱。

      车缓慢的行驶着,和我的心情刚好相反,两个小时后,到达望京西。我拉着大侄儿,手机一会儿放进口袋,一会儿拿出来看看地址,心里想,千万别走错。拿出来,放进去,来回有四五次,突然“啪”一声,手机掉在地上,我心里一惊,出一身汗,蹲下身捡起来,一看屏碎了。还好,同学有旧手机帮我救急。

      陌生的大城市,陌生的面孔,拥挤的人群,我领着大侄儿楼上楼下穿梭,不敢有一丝马虎,生怕把老吴家的根弄丢。脑电图,脑CT,买药,复查,两年的时间,我们就这样奔波着,直到大侄儿康复。所以,医院于我并不生孰,甚至心里早已产生对生命的敬畏。

      窗外的雨,让初春的万物已经散发出暖意,沾在行人的发梢,肩头,偶有零星的雨丝透过缝隙,落在我身上。

                                                              七

      婆婆出院了,我们举家出动,开车二百多里接她。不善言谈的公公高兴地嘴停不下来,他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婆婆了,我看见他眼里泛光,还不时用手擦拭。

      我们刚走进医院大门,看见小姑子搀扶婆婆老远站着。在房间里闷了一个月,婆婆脸色苍白,但精神很好。她强装笑颜地说,太想家了,昨晚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只鸡还活着吗?狗没忘了喂吧。眼睛看着公公,自己好好做饭吃吗?眼神露出怜惜之情。公公是被婆婆伺候惯了的。

      院里的狗听见大门响动,“汪汪汪“”地叫着,直到看清是自己的主人,才停下来,低头在地上拱着,尾巴摇来摇去,不时发出哼唧的声音,撒起娇来。婆婆见鸡在地上溜达,用手摸摸杏树刚长出的芽苞,喃喃地说,要开花喽。一只在院里觅食的喜鹊,赶紧逃到院墙上,一只眼睛斜睨着,身子在风中晃动了一下,看着每个熟悉的身影,它放下防备,不再怀疑和恐惧,停留一会,鼓着肚皮打了个弧形的旋飞走了,还不时地回头致意,喳喳地叫声特别清脆。火炕早被公公烧热。他起身又去钩了钩炉火,一家人井然有序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婆婆躺在温暖的土炕上,她不懂化疗是什么意思,更不知化疗有多难受。我们告诉她,以后需要定期到医院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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