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解放的人(已发)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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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解放的人
王新华
父亲第一次解放,才十六岁。那一年他成亲了。
父亲成亲是小事儿。这一年,却是这个世纪最重要的一年,一九四九年。时间或者历史,一分两段:解放后,解放前;新中国,旧中国。这些时时出现且无法替代的大词,都是从这一年算起的。没有人不知道。
父亲是一个小孩在这个叫赵庄的村庄给地主放牛,在地主家里成的亲。新媳妇是他姨家的闺女,大他三岁。解放(这里人都说“土改”)的时候,父亲就在这里分了土地和房屋。他的爹娘、哥姐都在百里外的潢川县种人家的地,父亲说是“帮人家”,也都土改到了那里。外乡人的大爷(大伯)后来还入了党,当了生产队长。
等贵贱均贫富,耕者有其田。几千年农民起义举在旗帜上的这句话,二十世纪中叶,在父亲头上实现了。
十三年后,我出生了。一九七〇年,八岁的我在大队的学校里上了一年级。大队就是现在的村,有十三个生产队,就是村民组。大队里有小学,初中。
七十年代到解放,也就二十几年。小学生的我却把握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世界好像从来如此,小孩子都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有一篇课文,《身居长工屋 放眼全世界》,写一个老贫农王国福,在翻身后的老屋里关心天下事。有一篇课文不记得题目了,插图是一个中国人用拖把回击一个白人。开头一句是这样的:医生张光,护士长周真……说的是这两个援助非洲的中国医务人员,看到老板在殴打一个黑人小伙计小夏格,就伸出了正义之手。黑人兄弟,亚非拉兄弟。还有一课《螺号声声》,没要求背诵,四十多年了,我却还能写下来:
顺着海滨公路,迎着灿烂阳光,我到守备连参加军民联防会议,转过幼林葱郁的山坡,深蓝的海湾便出现在眼前。
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晒得黑黝黝的,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闪射着光芒,手里拿着一只螺号。
我问:你会吹冲锋号吗?她说:我们民兵打仗经常吹冲锋号!她把“我们民兵”四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我们是学生不是民兵,也经常“打仗”,在野地里或者放学的路上。只要指一派——你是美国的,你是鬼子,战斗就开始了。树枝拳头,破鞋坷垃,一阵下来,鬼子从来没有胜利过。
我后来又上到高中。就在公社学校,新里高中。路还是这么远,只是方向反过来了,一东一西,午饭还跑回家吃。从小学到高中,不用文盲的家长接送一趟。别的学生也都是一样。这样的事,现在全村没有一个,全镇没有一个,全县也没有一个。这成了传奇。这让人想到远古时期的击壤者,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盘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敲着泥土,悠然地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掘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与我何有哉!
革命,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不在无处不有。陈胜吴广那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农民革命。父亲是革命群众,我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无产者,不是穷人,是劳动和进步。农民不叫农民,也不叫贫农,因为还有中农、富农、地主。农民都是社员,人民公社社员。《社员都是向阳花》唱道: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父亲是干老实活的,人们评价他是这样一句话:没官也管过。父亲当过几回劳模,群众大会上领奖。一张奖状,一条毛巾,一把铁锹。
那时,我们孙庄大队是先进,已经有了几个厂(场):养兔场,养猪场,砖瓦厂,造纸厂,六六粉厂。六六粉是一种农药,白色的原粉加细土炕制而成,主要防治蚜虫。那天的劳动课是给六六粉装袋,一身汗,一身药,肉皮疼得很,下课铃一响就跑出去跳到水里了。
五年级的时候,反击“右倾翻案风”。我们学校也行动了。那天,全体师生在校园开会,脸朝西坐着。前面是一张课桌,人在上面发言。
发言的人也有我。这是陈老师布置的,我写了一篇稿子。我的发言稿写好,陈老师并没有看。一个学生,就是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写出不可以在大会上念的东西。在台上,我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说道:这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广大革命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几年以后,当家做主的父亲,又一次解放了。
这一次解放,村庄上,所有的人都没有一点预感和准备。开始,有人小声地说:河北分地了……河北,就是洪河北面。洪河是淮河岸北的一条支流,我们与安徽的分界。河北就是安徽。结果,分地就像一阵风,很快刮来了。土地,牲口,农具都分了。那时有篇作品写道,有个生产队就一头牛,几百人没法分,群众就把一个大炮仗插到这牛的屁眼里,把它炸了。文学并不以真实为操守,如果失去操守,它就失去了真实。就会从帮闲走向帮忙,直到帮凶。后来知道,风是安徽刮起的,具体说就是凤阳县小岗村开始分的。那里还有一个十八农民的签名画押,生死协议,现在存放在国家历史博物馆。这让我想到元末红巾军起义的时候,治河民工在地下挖出一个独眼石人,身上写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改革开放,势不可挡。不换思想就换人。现在看这句话,就让人想到大清王朝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那时的新闻宣传,文学书写都是一个主题:分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分地解放了亿万农民。
这一次解放的,不光是父亲,还有我。高中毕业的我,回家当了农民。
四十年了。前二十年我是农民,后二十年是农民工。
种地二十年,那是我整个的青春岁月。现在回过头来,却只想到的一件事了——完粮。我和父亲拉着满满一车子小麦。完粮也说交粮,交公粮。去乡粮管所,不是公社粮库了,公社没有了。完粮都是在午后,晒了几个日头的麦子,趁热收起来,就像锅里炒的。扬了又扬,撇了又撇,干净得像簸箕扇的。装上车子,小跑着拉过去。粮管所里都是完粮的,有用机子带的,有套牲口拉的。就是这样的麦子,还有验不上的。验上就给你开个票,写着袋子数和价格,你就可以抢着上磅了。验不上头就大了。后来就有专门帮人验粮的了,他带来验质员,还是这个人,这下就验上了,你一袋给他一块钱。交粮也叫卖粮,却没有谁在乎价格,验上就中,可以过磅可以往大仓里倒了。再说了,各村的会计就坐在旁边守着,交粮的票据接过来就交给他了,你一分钱也不见。夏季卖粮不见钱,已经是好的了。以后就又有秋征了,秋季还要交钱。那些年,我和父亲最轻松的时刻,就是把一车子小麦倒到大仓里,推着空车往回走,身上搭着湿衣裳。看到爷儿俩空着车子回来了,俺娘也松了口气:要得安,先盼官。她这里的盼,是安抚、满足的意思。完粮,父亲他们也说完差,交差的差。完粮的人都没啥说的,自己不吃也得完粮。种地的不完粮,城里人、当兵的吃啥?
当年就是分地。从收音机到报纸,却没有一个“分”字,叫联产承包。地都一点一绺,一家几亩地好几块了,也没有一个“私”字,叫责任田。联产承包极大地激发了广大农民群众的积极性。这是通行的话语。就像日头东出西落一样。
没有了集体,什么是积极性?现在看来,就是满足了人的私心。后来所有见不得人的事,除了收受贿赂,都是有责任田的人干的。
这一次解放,父亲和我都不愁吃的了。没想到的是,吃饱了饭,操心的事儿更多了。
我头顶上的一层天,除了父母,还有大爷大娘、姑妈姑夫、舅舅妗子、姨妈姨夫,再加上岳父岳母。
他们就像早晨起来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地看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两颗了,父亲和岳母。一个是爹,一个叫娘。
岳母有六个孩子,妻子老四,是个全和人。全和人,乡下的说法,就是有哥有姐,有弟有妹的人。民间的有些祭祀活动,专门要这样人搭个手。这种人有时也不好找,村里有个妇女弟兄姊妹九个,也没一个全和人。
岳母的这些孩子和孩子差不多都在外省打工。大儿子早些年就去世了。二儿子三年前得了癌症,做了手术。小闺女去年也查出癌症。开出租车的孙子今年离婚了,出租屋里养着一个孩子。做生意的孙子卖了房,月供断几个月了,不卖不中了。房子没了,学区就没了,就要考虑把上学的孩子转到老家,就要陪读又要租房了……
家里的这些事,老年人不一定知道。反正没听她说过。八十多岁的她,精神还不错。听她说过几回了;政府现在咋恁好哎,种地不完粮,还倒过来给你钱!
现在,农村养老全覆盖了。六十岁以上的人一月可以领百十块,加上国家对农户的种粮补贴,加上家里的地流转给人家的租金,一年两三千块。这里头有土地的钱。显然,这是一家几口人的钱。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了,就全部算在她头上。
这庄上有个老教师,跟她年纪差不多,叫她五嫂,这些钱就是他半个月的退休金。丈母娘不知道这些。就是知道,她也不会跟人家比。她也有钱了。这些钱就是天上掉的。两三张买米买面,就能吃一年。今年过年,淮河边上两个外甥女来看她,人家才坐倒,她就掏出钱来,一人两百,不要不中。
对于父亲,帐也是这样算的。只是我家多几亩地,数字还要大一点。
父亲五个孩子。哥早些年就死了,留下一双儿女,现在人到中年了,这些年都在上海,都没房子,孩子在老家上学,老人带着。姐姐和姐夫当年出去的最早,也是上海,在长兴岛。那时我还在家里种地,他们比我强多了,马上就混发了。两年前的寒冷的正月,姐却喝了药,静静地死在野外。她在岛上快三十年了,儿女们也早已都在这里干,他们还没有自己的窝。都说健康比金钱重要,姐就是个铁头蹦儿,一年到头啥病没有。人穷不死。姐是没奔头了。
这些年在外头,我没给过父亲钱。他的钱花不完。那回拿钱,我在一边看,父亲在他的破木床里面一个腿上摸出一个小罐子,掏出一个纸卷,纸卷翻转了好几圈,才露出粉红色。
那天在野外,一个干沟里又丢进了一些衣裳、棉被,附近又一个老人死了。旁边一个妇女说我:下去摸摸,看看有没有钱!听说捡破烂的就在这些破棉被里摸到过成卷的钱。这是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仅有的的闲钱了。
六十岁退休,老了。在村庄,你还退不掉,正用劲。干活不说,接送孩子的孩子。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电动三轮挤不透,都是爷爷奶奶。
一个人,不愁房子,不愁学校,不愁医院,那就解放了。就像父亲两次分到土地。一张吃饭的嘴好安排,就是给人家扫马路,一月的工资买米买面,一年也吃不完。
父亲和丈母娘八十多了,都是老太(曾祖)了。他们还会生病,收费的窗口却不用管了。他们彻底地解放了。
他们是熟透的瓜了。这回解放他们的不是别人,是生命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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