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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再见,兄弟们,就此别过。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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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阳很好的下午,我踏上回家的路。
      家,被杂草丛生的田埂牵连着,像一种指引。一路上,溪水的流动声,蛙鼓的“呱啦”声以及阳光细脆的落地声,进入我的耳朵,形同盛大的欢迎仪式。这气氛,清洁,地道,平和,能让一颗心安静下来。
      沿路行进,感觉时间正在流逝。
       可流逝不了的,恰恰是,沉在时间深处的谷物和丰收的景象。熟稔的气息,直抵人的内心。稻田——这血脉涌动的生命场,不知鲜活过多少农事的章节。譬如,拿一把镰刀去田野里收刈谷子,是件愉快的事情。它的光芒,会把日子和心情照亮。
      突然,我的眼晴闪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给黏住。定定神,才看清是一道光。那光,从不远处的挡土墙上传过来,一棱一棱的。看久了,有点儿混沌。哦,是把镰刀,钢火不坏的镰刀。刀嘴,啄在泥墙缝里,咬得很深,似有强大的力量抵着。很显然,那股劲儿,只有与土地打交道久了的人才有。刀柄悬在半空,仍保持着挥镰的姿势。
       镰刀,在梅溪乡下又被喊做镰子——半尺长的木把儿,捏在手里,小巧,轻便,好似抓住一串日子。薄而弯曲的刀片上,带有不少细齿,随意一晃,锋利的光芒呼啸而出,一如隐秘的呼唤与牵引。而这锋利,压根不是柴刀的“砍”或朴刀的“剁”可以比拟的。准确说来,是刈,与剪刀的裁切不相上下,于轻快中夹杂着几分果断。农忙时节,在稻秆上一走,出现齐整的切口,似与季节做个了断。
      这样的刀,好像是冲着乡下女人来到这世上的。比如捏在我娘手里,有着天然的美。那时节,她一点都不老,收刈的前一天,准会到下畈的梅子市供销店买几把,顺便砍点肉什么的,随后折回来。镰子的光芒随着手臂的晃动忽闪而出,有点儿浪漫,有点儿迷离,并与嘴角边挂着的笑形成呼应。走进堂屋,她把镰子往磨盘上一放,去了厨房。趁着没人,我将家伙什偷出一把,跑到大门口划格子。不一会儿,地面现出一条条印痕。谁知,几只蚂蚁屁颠颠地窜来,在格子里乱撞,我以为是捣乱,不由分说一顿猛扎,稍不注意,扎到自己的脚趾上,痛得哇哇大叫。娘闻声赶来,用手抚摸我那受伤的部位,且一边鼓着腮帮吹气,一边说没事、没事,只当被蚂蚁咬了。好长时间,这情形常在梦里出现,还有一股隐隐的痛从心里漫出。睁开眼,到处是夜色和了无边际的迷茫,以至于我老觉得像一片叶子在异乡的夜里漂浮,找不到回家的路。
      年少时的情景,成为甩也甩不开的记忆。
      而记忆的面积,往往比不过田野的宽展。一到盛夏,会用大片的谷物召唤镰刀的到来,大概也渴望回家吧。这时候,我娘起得很早,鸡叫三番便开始张罗茶水、草帽和镰子什么的。随后,掀开门帘朝我直喊:起来、起来哪,太阳晒屁股呐——!而我最怕刈谷子,一想起白花花的太阳,浑身不自在,像每个毛细孔都在冒汗。因而赖在床上,磨一阵算一阵。
      出门一望,月儿挂在西天上,散发着旷古的清辉。我猜,爹娘准是去了门前的四斗丘。那田大,而且紧挨溪水。日里看它,尽是黄得不能再黄的谷子,状若燃烧的火焰,又像一个季节的宣言。此时的谷物,经过播种、育秧、移蔸、匀插、分蘖、散叶、圆梗、开花、抽穗、结实等诸多环节后,把它们的芳华抖落出来,一展风采。想必,天边的月儿受不了谷子引诱,干脆加大皎洁的比例,以营造出物与象、光与影、声与色、时间与空间互为映衬的效果。便想,如果月光是夜的通道,那么,脚步匆匆的农人该是叫月色招徕的劳动者吧。这样一来,我的姗姗来迟是不是有失礼数呢?倒听我娘说,早年,每到这个时段,屋场里不光人欢马叫,还进行一年一度的开镰仪式。
       ——在爆竹、铜铃和咿咿呀呀的祭词声里,一个个土生土长的汉子婆娘,站成目不斜视的方阵,与田畈里的谷物构成一个大平面上的两种物象。尤其,众多的目光放射开来,勾画出一条条质感不错的生命线。此刻,他们深吸一口气,让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乃至整个身心处于空明状态,并将生命里的静穆一一放大,达到极致。紧接着,面朝日出的东方跪下,跪成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稍后,把脑袋瓜子和肢体器官贴向地面,磕头。一下接一下的磕。那姿势,庄重,神圣,凝重,有如远古先人祭拜土地或太阳神的样子。我猜,他们必定是在庄严地、一丝不苟地,接受土地的检阅和阳光的沐照。一点没错,此时的土地显出莫大的慈悲和超出想象的宽阔,以迎迓随时降临的节气。阳光,也应了时间的节奏,从人们的脑壳、眼睛、耳朵、鼻梁、腰背等各个部位流下来,用酣畅的线条和娴熟的皴法,捣鼓出相当好看的画面。想必,这样的图画里,隐含着太多生命因子和化入骨血的虔诚,焕发出近乎圣洁的光辉。不多久,一把把镰子被乡人用手托着,一点一点抬高,高过头顶,以凝然的姿态,祭祀掌管人间吃喝的土地神和五谷司神。这模样,让人分明感到,时间正采用“道法自然”的原理,在刀刃上缓缓流动,仿佛一种走势,更像某种穿越。天地静谧,万物慵懒,恍然一切的一切走向安然舒泰。不觉中,镰刀成为灵魂的祭台——不动声色把土地、农人和神灵之间的路连结起来,抵达五谷丰登的秘境。料想,天地间的土地神和五谷司神,听到人们的祈祷声,特别是目睹镰刀的光芒同阳光打成一片,定会飘然而来拈须微笑吧。可惜,这个场景我没看到,只能展开联想。想那跪地祭拜的气氛何等神异,不说巫气缭绕、灵光匝现,单是手托镰刀的架势就让人无比神往,堪为一种图腾。如此这般,我疑心镰刀是神灵派往人间的使者,光芒一洒,不止让季节涨满灵性,更叫谷物涌起回家的渴念,甚而满是迷幻、恬静并带有神性的氛围,成为日子的一部分。
      现在,田野叫月光笼罩着,显出无际无涯的宁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把镰子拿到溪水里泡一阵,以积蓄足够的力量。一霎眼,娘走到溪边,将镰子一截一截地、慎重其事地伸进水里。这一刻,我似乎看见铁的坚硬与水的柔软悄然融合,心照不宣。可一不留神,人的影子和月光漂了一溪,俨若时间里的倒影。不一会,镰子泡好了,取出来,轻轻一划,一片月光哗然破裂,纷纷落向地面。
       一双双赤裸的脚板踩在田泥上,凉沁沁的。还有一股甜腥气在漾,咂一口,通体爽快。或许,人只有与土地近距离接触,才闻得到谷物成熟的气味,听得见它们的呼吸。稻田上,镰子一字儿排开,牵着人的身体在动,一线线耀眼的光芒“呼啦”而出,照亮谷子的归程。月光真是月光,不经意调出最佳角度,将我娘的身子骨定格成一个特写镜头:她的腰背躬着,嘴巴抿着,手里的物器儿迅速迈进。哧溜,一蔸稻秆离开地面;哧溜,又一把作物到了手里。而铜质般的谷粒声呈发散性传播开来,像宣布一件顶为重要的事儿——开镰了。
      轻快、崭截、光影交织的动作,受了镰刀的引领,走向分分秒秒的时间,似在做某种生命运动,抑或抒发一个夏天的心情。毫无疑问,这样的动作由来已久,演变成妙不可言的惯性。我突发奇想:倘使千万把镰刀一齐挥动,该是怎样的场面?我估摸着,大致是镰刀的交集,光芒的重叠,或者灵魂的召唤——把土地上的五谷之魂,从各个方位、各条阵线以及每个坐标之上急切唤动,踏上回家的路。想想,这么多的镰刀起伏、行走,声势何其浩大,能不成为天地间慑人心魂的事件之一?那么,人世间的“家”到底是啥呢?用现代话语说,好比灵魂栖息的方向和永远的牵挂。如此一来,你就觉得“收”与“刈”,起码是两个温馨、神秘,并具有回归意义的词语。然而,以我后来的理解,不管土地上长出哪样的作物,先得有刈,然后才有收。“刈”,啥意思?依照《广雅》里“刈者,断也”的说法,也就是对先前的种种画上句号。如若从文学意义上来看,又不乏栖息、安放的成分——幸福、了然、通达等等统统交织其间。这关口上,我把耳朵挨着谷粒,想听听它们在说什么,可听了好一阵,啥也没有。四下里,稻秆迎合着人的手次第而出,清像归家的旅人那么匆忙。镰刀,或直里走,或横里行,一伸一带之间,“哧哧啦啦”的切割声流出一地,人的气息也洒落不少。有时,我傻傻地想,假如把这样的场景绘成油画,一定很美。
      面对重重叠叠的谷物,你能轻易掂量其中的分量吗?比方一株稻秆要经历多少风雨磨砺,才长出硕壮的姿态?一穗谷粒,融入农人几多辛劳、汗水和憧憬……等等这些对我来说,无异于一道难上加难的数学题。只是,娘亲口告诉我:刀要捏紧,秆要抓牢,脚要张开,心要放空,才像刈禾的样子。兴许,这是开镰的要领抑或她多年的心得。
      起先,我满以为镰刀不过是见惯不惯的物件。长大后,一翻许慎的《说文》,才知镰者,锲也。用时下的话讲,即杀伐的意思。也才明白,历史上最早的镰刀不是刈禾的,而是用来打仗的武器。不需多想,远古的镰刀发出的光芒无疑是冰冷的、尖厉的。光儿一闪,一个人头被割去了,又一闪,一条性命没了,致使每片空气里流淌着数不清的恐怖气息。由此可见,从古代打仗杀人的武器转化为今天收刈粮食的器具,不单砍伐的对象发生变化,连光芒也柔和了许多。这么说吧,从砍头到劳作,所蕴含的精神意义和价值取向出现根本性的改变。彼此间,可能都会流血。但,前一种是恐怖的,叫人不忍目睹;后一种却是温和的,宁馨的,说不准还是诗意的凸显。至少,我先前被镰刀刈伤后,不是很痛,尤其经我娘的抚摸,那种酸酸的痒痒的感觉,不可名状。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温暖贯穿身心。也许因了这分温暖,我的生命注定与镰刀有关。
要说,我娘未必不是在这种温暖的力量牵引下,走向一个个日子的。为每年一度的收刈,她总是起早摸黑,播种、育秧、春插、施肥、间稗……把无数的思绪和汗水洒向田垄,在生命的版图上踩出一串串脚印。等到扬花、抽穗时节,又在稻田边抚摸着一穗穗谷粒,兴奋的目光里,看得见一个个日子移动的痕迹。
设若以时间为参照系,我敢肯定,每个乡下女人一生的作品不外乎两部:一部是满田的禾稼,另一部是她们的儿女。
                   二
       天空下,娘把身子压得很低,一个劲地往前赶,仿佛有什么力量拉着。刀光如花开放,一朵,一朵,又一朵,像打开无数的生命。花儿重叠着,变幻着,宛如迷人的舞蹈。想来,这舞蹈也是农事的细节之一吧。招架不住的,是那些蚱蜢飞蛾稻飞虱以及不知名字的昆虫。似乎,往日里张牙舞爪的气焰不堪一击,纷纷撤退。稻秆也在退却,把道路和时间让给镰刀。此时此刻,刀光成为时间里的大写意,又像一种宏大的叙事。要不然,我的视网膜里怎能显示:稻田铺在天底下,一把把被刈倒的谷物躺成收刈状态,细细密密的绿草也用水灯芯、绒毛毡、蛤蟆叶、野芹菜、水葫芦、鸭舌草等一个个名字彰显它们的存在……那些个小草儿,相互簇拥着、生长着,恰如一个大家庭,似能闻到和睦共处、坦诚相见的气息。由此我相信,草儿的生命里有着不可估量的彼岸意义,好似把尘世间的种种仇怨、猜疑、纠结和妒嫉之心全抛之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自在。不由暗想,要是人类也能这样,该有多好。娘问我在想什么,我只好和盘托出。岂料,她扑哧一笑说,傻呀,土生万物,还用想吗?呵,呵,难不成稻田是个奇妙的世界,随便哪种植物都在各自的坐标上成长,相安无事,就像物理书上说的大气层中的分子、原子、离子、质子、中子、电子,在做纷繁有序的运动?心想,假如我也是一蔸禾稼,定会分枝、散叶、开花、结果吧。退一万步讲,就算做一棵绿草,也不错。
镰刀,揭开许多意料之外的秘密。
     你的感觉里,昼夜的两种颜色,也像是被镰刀给划开的。一转眼,阳光大幕开启,把晶亮的光芒悉数推出,说不清有多痛快。不知怎地,我的思绪沿着刀光出发,与唐朝诗人李绅说的那个场景悄悄对接:炽日、禾稼、农人、汗水,组成亘古的镜像,其辛劳与苦涩,在土地上长出发达的根系。然而,他老人家好像只说对了一半,例如我娘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很少唉声叹气。再如,层出不穷的刀光幻化成天空下的诗意——从一蔸禾稼传到另一蔸禾稼,从我娘的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转眼,又传到她的眼、鼻、喉、舌、耳朵、头发以及全身的细胞,并以极快的速度铺向田野。你能说这样的光景,不是活生生的场吗?自然,我被这诗意包裹着,吸进肺叶里的,除了泥土的气息、谷物的芳香,还有天地人间的味道。其时,我正大口呼吸着这种味道,突然“咝”的一声,将诗意拉开一个口子,正如一道长堤拉开一条裂缝,水声“哗啦”而出。回头一望,我娘的手指被镰刀刈伤,冒出的血红得发愣。说不定,还把阳光里包涵的各种色素融入其间。不一下,疼痛从娘的手指蹦跶而出,一头钻进我的心里,要多酸涩有多酸涩。毫不隐瞒,我第一次尝到血肉相连的滋味,也感到日子并非一帆风顺。我把瞳孔睁得老大,亲眼看见娘放下镰刀,慢慢支起身子,慢慢走到溪边,将受伤的手指伸进水里。血,沿着身体的缺口渗出来,流到溪里,成为血水相洇的图画,仿佛一条溪有了不少人的精神气血。而溪水,顺着血管进入人体,像是体内也淌着一条溪。如此相互渗透的方式,不知上天看见没有?可自始至终,我没听到娘喊一声痛,连眨一下眼睛也没有。显然,这种耐劲不是一天两天能养成的。       
       很快,稻田成为迥然有别的两部分——被刈倒的稻秆躺在地面,显出一个接一个的空,以至我疑心季节在做减法。瞟一下前方,仍是涌动的谷物,把回家的渴望展示得酣畅淋漓。不由暗忖,莫非季节里的稻田同中国画一样有虚实之分和空间艺术?空间即美。站在虚实相生的田野上,我骤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小得不值一提。而土地是如此阔大,大得能包容一切、承受一切,比如风雨雷电、日晒夜露等等,却又长出如此之多的人间食粮,难道这是大自然中相互矛盾而辨证统一的哲学?忽然想起歌德的一句话:土地是人类最伟大的母亲,这是真的吗?我下意识望了望娘,一眼瞧见谷子和镰刀的光芒在她脸上起伏荡漾,眨眼间传到脚下的稻田,稻田却反过来用它的气息抚摸着母亲,这相互影映的图景,玄妙,别致,让我无法判断两者之间有何分野。忽而,一只红蜻蜓飞过来,在娘头顶盘旋了一会,“哧”的一声又栖在某个禾茬上,嗅一嗅稻秆的气味,像是留恋一季禾稼最后的断面。也有小鸟儿在空中叫唤——割麦插禾,割麦插禾……传递着催人的讯息。林林总总,是我从课本上无法读到的。
田野宽展、深邃,酷似一本难以读懂的大书。
      我被谷物气味紧紧包围着,险些不能自拔。冷不防,娘朝我抛来一句:人有时还不如一蔸谷禾活得自在。这刹那,我没看清自己有多惊讶,却发现田埂上长着一丛野藤,从上至下、从根到叶黄乎乎的,瞟一眼,头晕目眩。娘说这叫黄藤,毒性很重,杀人不见血。可奇怪的是,不远处的坟茔上也长着这种植物,像某种呼应与暗示。然而哪怕时间跑得再快,我也记得坟堆里埋了个叫腊梅的女人,但弄不清她是怎么死的?回头去问娘,她愣了半天才吐出四个字:命哪,命哪。我问为啥?她说这女人命苦,当初男人两眼一闭走了,撇下孤单单的婆娘和一双儿女,加之女人身体不好,整个儿病秧秧的,干什么都比别人慢,没少招人白眼。娘说得真真的,像讲述一个传奇。这才知道,那个大热天的上午,可能腊梅刈禾时动作慢了点,被队长根猴子逮着,怒气冲冲踢了一脚,还骂她是懒骨头,良心被狗吃了……骂了一通仍不解气,又“叭啦”一耳光,扇得女人云里雾里。一时间,女人恍恍惚惚,所有的物象在倾斜,在倒塌……“作孽呀,作孽……”我猜,这是娘一生中最不愿说出的话。接着,又幽幽地、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对我说,女人受不了羞辱,傍晚,跑到田埂上吃下一大把黄藤,而后用镰刀将自己的手腕给刈了。等人发现,一切为时已晚——形如纸薄的身体倒在地面,如同一片落叶飘向黄昏。可那穿行无数日子的镰刀捏在手里,捏得很紧,仿佛攥着数不清的憋屈。眼角弯里,挂着两串人间的泪水。我想象不出这泪水里包涵多少酸楚和生命的意义?总之,打湿的何止一个黄昏,还有静止的时间。可能,更多的是放心不下一双儿女。现在,逆着时光站在稻田里,我说不出话,更无法看清一块稻田所沉积的生命意蕴。只觉得,每个人活在世上,谁都愿望在天底下自由走动、呼吸、养儿育女,营构家的温暖。但,时间终于没有留住一个乡下女人的性命。季节里,那与人类纠缠不清的黄藤年年生发,似在数着时间的频率。
      不难想象,彼时的刀光化为一句句祭词,诉说着一个人的光阴短暂。这等光景,若是让唐朝诗人李绅见了,定会成为另一种版本的《悯农》。
                                      
          三
      谷子登仓后,田野一片葱绿,像拉开新的帷幕。或许因了镰刀,日子才有走向。种作。收刈。收刈。种作。一轮一轮循环走动的轨迹上,默写着岁岁返青的农业。如此看来,收刈不完全是一种事物的了断,更意味着另一种生命的开始。
      镰刀挂在泥墙上,等待随时出发。那天上午,我拿起镰子去溪边刈牛草,还想捉几只青蛙炒了吃。乡下的青蛙比人机警,你一靠近,马上就跑,躲在隐秘处瞪着你,窥视你的一切,也许这是动物对命运的抗争吧。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铆足力气跟青蛙作生死较量,大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气概。一阵拉锯战后,通通丧生于镰刀之下。中午,等我兴冲冲地炫耀战果时,不料娘脸一垮说,谁要你用镰子扎的,没读过书呀,青蛙是专吃稻飞虱的益虫,把它们弄死,是要遭雷劈的。这警告,让我全身发麻,就算时隔多年,也觉得世上的益虫与上天有着隐秘的关联。那时,娘说完话,马上将青蛙的尸骸捧起来,极小心地㨮着,然后一步步靠近茅厕,踮起脚儿放上去,摆成一幅悲伤的图案。那阵子,我看见娘的手微微发抖,像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也似乎看见死亡的气息在瓦楞上翻涌,而后沿着凹槽流下来,淌成“哗哗啦啦”的瀑布。不知怎地,那躺着的尸骸,老让我想起倒在田野之上的腊梅。倏然,一种罪孽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变成虐杀生命的刽子首。好在,后来娘告诉我,死去的蛙儿被阳光一照,灵魂飘向天国,会投胎转世变成益虫,继续它们的工作。这么一说,紧绷的心才轻松一些。正因这一点,不禁想到那自行发血、憋屈而死的女人,是不是也投胎转世拉开新的生命帷幕?
      我终于没遭雷劈。只不过,打那以后不再轻易犯错,也渐渐明白世上有好坏善恶之分。遂想,镰刀画在时间里的除却印痕与伤口,或许还有一条是非的分界线吧。线的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一条无形的线,电磁波一样将人类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记得上小学时,老师带着我们读:一撇一捺是个人,就这么简单。可到如今,谁把这张口即来的字儿真正读懂?抬头望天,陡然觉得时间也长着一双眼睛,将镰刀和人的走向看得清清楚楚。可惜,我无法用时间的目光来打量母亲的一生,只觉得她为我付出很多很多。
       十二岁那年,我突然得了肾炎,全身蔫耷耷的,感觉死神正一步步逼近。娘见了,立马用镰子刈来一抱艾蒿,放到大铁锅里煮开,随后帮我洗个透彻,说是能杀细菌。尔后,又将我抱进箩筐,坐着,并将一把镰子往我手里一塞说好好拿着,以对付鬼怪邪气。我不知道她说的鬼怪邪气是什么?反正那晚,我被爹娘抬着,飞也似地奔向远处的岳州,像奔往一道生之门。这时,月光下的谷物吐着清香,溪水哗哗喧响,夜莺在啼叫,好像特意为我制造出的气氛。一眨眼,开镰的声音幻化而出,直抵心魂。现在想来,尽管只是生命的预演或幻像,也同电影镜头那么真实。是的,那夜我紧握镰刀,穿过杂草丛生的田埂,第一次远离故乡,远离死亡的气息。可以说,我是在镰刀的指引下度过生死玄关的,甚而潜意识觉得,镰刀的光芒一闪,似乎将烟火人间的阴阳、明暗、沉浮、忧乐等等豁然分开,让人踏上阳光充足的坦途。不多久,我回来了,田埂成为命定的方向。扑眼而来的不止谷物、瓦舍、树木,还有开镰的喜悦,好像一个季节盛大开幕。走在路上,我啥也不想,将一颗心交给阔大的田野,哪怕做个深呼吸,也舒服得令人飘然入梦。忽然,我的眼睛一亮,看见娘正在溪边冲洗那只曾抬过我的箩筐,大概想冲掉一些晦气吧,这才想起,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后怕的呢?从此,我记住我的整个生命与母亲有关,还与一把庸常的镰刀脱不了干系。
      镰刀匆匆行走,收刈着大批的时间,成为乡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生命符码。可是,拿我与镰刀作比,却无法同它那样一往无前。高考那年,一个趔趄落魄回乡,跌入前所未有的低谷。那天早上,娘在厨房里一边弄着饭菜,一边对我说人是一颗露水草,总会活的。就这么一句,不加任何修饰的一句,让我在迷惘中看到希望。不久,我考取自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不知有多高兴,仿佛我的天空洒满阳光。可问题是,两个弟弟在读高中,实在负担不起,这样一来,我只能选择放弃。然而开学的头一天,娘闷声不响将家里的谷子、黄豆、绿豆什么的拿去卖了,换成一沓钱票。
      捧着学费,我的泪水潸然而出,一滴滴洒在票子上。泪水,泪水,又能稀释什么?恍觉泪水不是滴在钱票上,而是落在我的心里。那年秋天,我写了篇《关于学费》的小文,记述这动人的一幕。哪怕时隔多年,亦无法忘记娘扛着谷子下木梯的情形:她咬紧牙关一手扶着箩筐,一手抓住梯子的横档,一步一步往下挪,好像把所有的力气聚在牙齿上,坚定地咬着,即便咬得发痛也不放松。那一瞬间,弓着脊背往下挪的情状进入我的瞳孔,与一把满含韧劲的镰刀亳无二致。或许,这样的刀,不再是具体的影像,赋予不一般的精神涵义——既在收刈我们,又在收刈她自己。一年后,我发表文章了,用发自心底的情感记录一个个时间的印迹。每有文字写出,娘都默默高兴。那种默然,恍如镰刀与日子的对视。一天上午,娘坐在厨房里将我的剪帖本摊在膝盖上,一页页翻开。不觉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我亲眼看见她把满是茧子的手放在本子上抚摸,像抚摸一穂穗谷粒或我的身体。至此,我深深感到“抚摸”不只是单纯的动作,而是人间的爱,用任何语言文字难以表述的大爱——无怨无悔,深入骨髓。可一刹那,我猛然发现她的头上长出白发,风一吹,落下一层白霜。这颜色分明给你一个信息:她的时间在一天天变老。
      很多时候,我会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场大雪。雪花从天空扑闪而至,落到我家的后院,加速一个空间的寂冷。挂在泥墙上的镰刀沉默着,与不速的雪花形成比照。那天早上,二弟牵牛喝水时不小心让牛吃了队长根猴子菜地里的几兜莴笋,踩坏一些白菜。当即,他怒气冲冲给了二弟一耳光,又风一般跑到我家后院定要赔尝。娘说不就几蔸菜吗,过一阵会长起来的。队长说那不行,老子会吃大亏。一时节,他的吼声震得空气七零八落,化为一地碎片。忽而,一道光呼啸而出,将那家伙一步步逼退,终于“轰”的一声跌入水沟,像个怪物。一眼望去,娘把取下的镰刀舞得呼呼作响,成为自卫的武嚣,想那呼啸的光芒里,迸发出巨大的抗议。这下,我深感镰刀拥有太大的力量,并与翻飞的雪花共同营制这个上午的精神面貌。哦,怪不得许慎在《说文》里说镰者,锲也。大概,不外乎这层意思罢。
      母亲与镰刀,俨然时间里两个奔忙的动点,收刈着起承转合的日子。
                 四
       不多久, 我离开母亲走自己的路——沿着田埂进入陌生的城市,用文字谋食,充实自个儿的饭碗。听说人间的路能走向两极,一极通往过去,一极抵达现在和将来。我不知将来会怎样?但过往的时间里,我与镰刀有着太深的渊源,并潜移默化以它的姿态开始晃荡,然而往往事与愿违——不是把别人刈伤,就是被别人伤着。这始料不及的尴尬,让周围的空气变得凝重、执拗。我不知到底是我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还是别的什么?因而,不禁暗自猜度,世上是否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镰刀,散发出的光芒无所不在,却又让人躲闪不及?终于明白,我不过是一棵混迹城市的禾稼,浑身弥散着浓烈的泥土气息。
      的确,我就这点出息。
      理解禾镰,最好的办法是拿把镰刀去稻田里刈一下稻秆。光芒一闪,内心的杂念被渐次抽空,一颗滞重的心随之安静下来。置身田园,你不仅看到镰刀的光芒在密密行走、铺排,一块接着一块,似在进行非比寻常的光合作用,甚至感觉到刀光连同时间一道在加减乘除。面对这样的光芒,你不可能将其捉在手里,当作一个物件来耍,只能移植梦境或化为牧歌式的诗句,以领略其中的玄妙。于是就想,难道这不是上天赐给人间的一种存在?或者从感官到精神上的享受。自然,还闻得到铺天盖地的泥土气息,听得清阳光细脆的落地声,溪水的流动声以及蛙鼓的鸣唱。倘若静心细听,似乎听得见每根禾稼拔节、扬花、抽穗的声音,这一脉相承的生长过程,是不是比诗歌更有魅力呢?如果不怕痛,还可以品尝一下被刀刃刈伤的滋味,那种流动的、带着甜腥味儿的痛,仿佛不是来自刀锋,而是源出土地的深处。受伤后的快感从某处出发,水一样遍布全身,渗入心灵与血脉,成为一种永恒。这感觉,不谙悉土地的人是没法享受到的。
      理解了这一点,就可与镰刀对话了。
      目光沿着一棱棱细齿出发,你窥探出的,不仅仅是季节的匆忙,更有时间的锋利。透过厚厚的时间,不难想见,数千年华夏文明史,实则是一部汗水淋漓的农耕史。这厚重的史书,收藏着浓烈的谷物清香和层层相叠的镰刀光芒。随便哪一缕,都能照彻人的心魂。站在岁月岸边,似乎犹能听清远古先人祭祀土地的咿呀之语,或用镰刀(打仗杀人的冷兵器除外)收刈禾稼的声音以及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呼吸,还有一滴滴汗水落到作物和泥土上,显出应有的温度。古老的土地,充满极好的弹性与张力。
      土地,禾稼,镰刀,农人,流传至今,演绎太多动人的章节。犹如一条源远流长、深不可测的河流。
      往深里想,季节里的女人哪又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河流?就我娘来说,一年四季在她的田野上默默浇灌、培育禾稼和儿女,用葱郁的目光一次次抚摸她的果实。这样的目光,慈爱、温和而不乏希望,无时无刻不打湿生命的河床,即便我长大后无论走到哪里,也走不出她的视线,就如走不出生身的原乡。记不清多少回,一到收刈时节,我总忍不住朝她的天空望几眼。我打心眼里清楚,每到这个时候,我那白发老娘准会拿着镰刀,慢慢下到稻田里,一边收刈谷子,一边默默念叨:儿呀,回来呀,回来呀……苍老的声音,激起无限深情的呼唤。
                   五
       阳光依旧照来,与谷物气味融在一起,牵引我的脚步。
       顺着田埂往前走,终于靠近那把扎在挡土墙上的镰刀。纵使它一言不发,闪烁着的光芒仍那么执着,似在告诉你,这才是你的生命源头。这情景,同我年迈的母亲站在夕阳里一遍遍嚼咀往事有多少分别?
       好一阵,我说不出话。不是不想说,是一时无从说起。只好屏住呼吸,极小心把它取下权当一件岁月的藏品,或者写点什么,聊以慰藉久经阔别的心绪。可不曾想,正等我起身时,不远处传来一片机器的轰鸣。抬头望去,才知是挖机的掀土声。“吱吱咔咔”的巨响,一浪高过一浪,潮水似地涌向这边的稻田——在进行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大开发。阳光里,坚硬的履带每向前迈出一步,便有嘈杂、混乱的大响起伏、飞扬,一如锋利的切割机在分割土地,一下子,这里一团,那里一块,支离破碎。这无坚不摧的力量,足以让斧头的“砍”或朴刀的“剁”为之汗颜。每挖一下,破碎的气息随风飘舞,洒得到处都是。而这力量谁也阻挡不住,算是时代发展的大势。面临这样的图景,我不敢轻易靠近,生怕脑子里固有的影像和气氛与之一碰,顷刻化为泡影,连捡拾的机会都没有。透过阳光,我分明瞧见挖机旁围着一大群乡人,他们的眼睛打开着,鼻孔微翘着,牙齿龇着,有如犀牛望月,更像观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戏。而那些拿惯了镰刀的手,全都空着、空着,无所适从,成了一群多余的看客。是的,是看客。徒然间,我彻底明白这词语的准确性和所包涵的深义与重量。我在人丛里搜寻片刻,没看见我娘。心想,如若这景状让她撞见,不知生出多少感叹。那一瞬,我深深感到往日里的土地神与五谷司神正在逃离现场,快得连时间也露出惊讶之色。也许,它们别无选择,只能逃往禾稼丛生的世界,才能找到灵魂栖息的方位。又或许,逃离也是一种走向吧,朝着灵魂的原乡靠近。而我,能逃到哪里呢?四下除了阳光,便是纵横起伏的大响。放眼望去,稻田以北的山梁沟岔全被夷成平地,翻卷过来的黄土在阳光下赤裸着,大口喘气,大约同我一样措手不及。再过去,是耸立的高楼,密集得像大片森林,衬在蓝天白云下,显出时尚的壮美。
        轰轰烈烈的大开发肢解着土地,把先前血脉贲胀的经络翻卷过来,一一崩断。这情势,有着无法抗住的坚定和决然。此刻,我的脑子里除了唐突,更多的是疑惑——不是说土生万物吗?阡陌是永远的乡愁吗?也许,要不了多久,我脚下的水土和水土上生长的禾稼、镰刀、血脉一样扭动的田埂以及充满家常气息的炊烟,在机械的轰鸣里化为空无,被另一种物象取代。直到这时,你才发现,世上的物事在时间里走着走着,把许多关乎灵肉与血魂的东西给丢失了,剩下的只有幻像。
       不禁茫然起来,现代城市化的迅猛扩张,把触角伸向无穷大的空间,到底是进步,还是怎样?而庸常的土地和土地上的镰刀,的确沉淀太深的农耕文明,融入我母亲以及乡人太多的情感、汗水和心血。她的搁浅,多少是一种文化的湮灭抑或生命的割裂,甚至还有无形的血渗出来,让人难以接受。我吁口长气,继续赶路,突然感到脚步儿有点虚晃,恍惚在漂。好在,脚下的田埂尚未消失,偶有青蛙在叫,才不至于找不到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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