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是爱情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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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叫陈沟的站台下车,走上一条泥路。路一侧是田地,一侧是宽得象河的渠。春天,潮湿,空气里有青草味,还有说不清的花的混合气息。我们要去十三潭,学校附近一个似开发未开发的旅游景点。一行五人,三人带着任务,陪那位准备向恋爱冲锋的男主角。他要追云,我和丽是云的室友兼老鄉,另一男生是他老乡。其实都是同学。
泥路很长,走好久,才走一半。一路闲聊,关键点三个陪衬人都识趣地把机会让给另两位。还是粗心了,等我们发现少一个人,己走出百米开外。回头,云的红毛衣在一片青色里异常显眼,她蹲着身子不知在干嘛。我们示意权倒回去,他追人,应当主动。木讷的权满脸通红,说不敢。于是集体倒回去。一条小水沟,从田地流向宽渠,云说,她在听流水的声音。大家都笑起来,各不相同的笑。权的声音爽朗,听得出喜悦,我心里有点想骂人,作。
这是进入这所三流学校的第二年。
第一年,大家热衷于谈刚过去的高考谈家乡谈学校旧事谈他校趣闻。丽一说高考那几天,就兴奋。她爸带着煲得烂熟的猪蹄来学校,她和同学手抓着吃如何开心如何香。我想起高考,就象一场恶梦。高考考场设在县城,我们前一天到宾馆,放下行礼,熟悉考场。爸爸也随车来了。那晚,他买来一个大西瓜,我把隔壁几个房间同学招来也没吃完。各科老师不停在学生房间走动,辅导安慰。择床,差不多一夜未眠,半夜大姨妈来了。机械地考试,每一科交卷时,我身边都围满人,都想看看自己没做的那道答案。分数出来后,爸爸坚信我的试卷被人调换老师也这么认为。只有自己知道,机会己从身边溜走。
早己无心学习,十几年寒窗,逼得人想吐。来这里,不过象别人一样混张毕业证,谋求一个编内人事的指标。若说还有什么追求,那便是十八年,我己将女心凝成含苞的蕊,静候人来。
云个子不高,明显比我和丽成熟。刚开学班主任要求每位学生上台做自我介绍,云说完,唱了首歌,“除非是你的温柔,不做别的追求,除非是你跟我走,没有别的待候,,,,,”边唱边在讲台与座位间走动,老师一样。
她入学时分数很高,是我们班分数最高的,是第一志愿落选才来的,因专业不错,一些高志愿落选的学生就找关系改到我们学校。听说云高中有男朋友,去了南京。第一学期,她每周收到南京某大学寄来的信。后来,她在宿舍门口把厚厚一扎信全烧了,哭了好久。云怪异,不太合群,虽是老乡,我们并没有深交。
那时特别热衷老乡会,各校之间你来我往,把老乡的情谊演绎得浓稠欲滴。又没电话,往往这周聚会,订下下周聚会地点。有时忘了预约,我们去了老乡来了,错开那么一段,也很有趣。我们去得多的是医学院、师院和农学院,一般是我和丽一起,云偶尔同行。
老乡会热过后,开始流行拖拉机,就是打两副扑克的升级。时值冬天,晴天就去楼顶晒着太阳,雨天就窝在被子里,风雨无阻地打。自习课那么多,不喜欢的课那么多,寂寞象斩不断的水流。又流行了一阵织毛衣。同学买来书,棒针钩针长短针,各种针式打法都有参照图。我是从一条围巾开始学习的。
买了贰两灰色的马海毛。眼尖的女生立即看出,这是一条男式围巾。对于它的主人,大家有各种猜测。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如果他不表示,就给爸爸,总归不会扔掉。他是我们学长兼老乡,怎么说呢,能感觉他对我比其他人好一点,比如,周未聚会,他总坐在我的床上不肯走。实习回来,扔下行礼就往我们宿舍跑,说着似是而非的想念。他看着一天天长起来的围巾,表示喜欢,就送了他。他个子高,围巾织到最后有点短,配不到同色的线,只好用其他颜色的线锁了一道边。我们的情谊也象那条围巾,太短,短得无力再续。临近毕业,第一次去了他宿舍,连同那册留言本,连同一张照片,他要的。照片爆光有点过,我的样子在茫茫白光里,淡极了。
还是秋天,班上发生一起无聊事,某男生宿舍,决定对我们宿舍发起一轮感情进攻,每位男生订一位目标女生。在男生的猛烈攻势下,有女生落网了。他们一起去摘桂花,把校服铺在地上,摇树攀枝,洗净晒干后用白糖渍了冲水喝。两人共喝一杯,每每那时,宿舍便泛起一股类象爱情又象借了爱情吃糖的味道。
预订我的男生没有那种好运气。每次来宿舍都被厉声斥责。他走后,舍友就批评我太不给情面。到冬天,还不肯收起那套把戏。那个圣诞节,大雪,他又来了。不许进宿舍,直接去了楼顶。我气呼呼的腿在干净的雪地上拖出两道仓促的印痕。走到离出口很远的地方站定,一条腿圆规样在雪上划出一个圈,要求他站在圆圈之外。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我象唐僧得了孙悟空的保护,在圆圈里骂他,要求他再别烦我。那场安静而暴躁雪,不知是挽救了他还是挽救了我,再见面,我们就象从来不曾发生什么,也不再说话。
这个年龄的女生大约都是渴望爱情的。它不来,什么招式也没用,若来了,却是十头牛也拉不住。我们的班花,拒绝吉他男,被一位本地男生追到。都替她可惜,那个本地男生,要才没才要样没样,爱情真是个瞎眼睛。
一天,我和丽逛街时,遇见一位算命先生。单着的丽,似乎有点着急,出钱请那人替她算感情。说到神秘处,算命的从包里掏出一包黄纸包的东西,把丽拉到一边这样那样交待。说完丽,转身看了看我说,你以后会找个有妇之夫,气得我呸他一脸。天要黑时,丽买火机将那包黄纸悄悄烧了。
不知是不是黄纸作用,没多久,丽的感情果然有了动静。
那天晚饭后,她和同伴去隔壁学校散步,隔壁学校的足球场是一处风景。阳光从背后拉出她们悠长的影子。还在校门外那条栽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上,有两个影子叠上来,随即听到一句男声,“请问你也是天门的?”她们吓一跳,转过头,见到两张同样青春的脸。原来男生是天门的,一路听出丽的家乡口音。男生是隔壁学校的,当场邀请她们去宿舍玩。
丽晚上回来与我说起,很兴奋。我八卦地问,帅不帅?帅,丽一脸满足。后来,那位男生频繁出入我们宿舍,真的很帅,尤其一身军装,把他的阳刚衬得象画册上走下来的。丽与他很快进入状态。
云一直没有答应权,所以出去玩总是一群人。自丽遇见军装男,我们的队伍变成四人。每次出去,权都要去十三潭。这个地方离我们学校半小时车程,下车后又有一段长路。来回路上时间近两小时,权很有耐心地背上水果面包当午餐。并不怎么好玩,一片荒山野水,偶尔山间有亭,也是人迹罕至的样子,平地的雕塑缺胳膊少腿,潭多是真,一潭连着一潭,垂柳轻摇。
他们两人感情没有进展,对这片地却一致地钟情。一次,四人边走边聊,转过一个山头,发现少了一个,自然是云。怕她遇见坏人,都着急。找十多分钟,才在一个破烂的雕塑边找到,一头躺着的水牛旁站一男子,大约是牛郎织女的造型。云虔诚地跪在对面,说在祈祷。还一次,也是玩着玩着不见了,找到时她拿着一条柳枝,离水老高,说在钓鱼。权觉得钓鱼的主意不错,于是每人拿一条柳枝,傻呆呆陪她抽了半天风。
云动不动耍脾气要求一个人静,权这个一米八的大男孩对她一点办法没有。很多时候,在云目所能及的范围内,都是我们三人在聊。权是鄂西土家族人,憨厚直爽,笑起来两颗虎牙尤其可爱。一次谈起自己家乡,腾龙洞如何雄险奇幽,大峡谷一柱香如何绝妙,土司城历史如何波澜,说到最后,竟唱起歌来。是他们土家族独有的男女对唱的山歌:“(男唱)黄四姐,(女唱)你喊啥子,(男)我给你送根丝帕子,(女)我要你根丝帕子干啥子,(男)戴在妹头上,行路又好看,坐着有人瞧,我的个娇娇沙。(女)哎呀我的哥,你送上这么多,(男)东西送得少些沙,你不要这么说……。”他男女声一口气唱下来,完全放松,高亢的歌声从这个山头传至那个山头,水气盈盈回音缈缈。我突然明白,权喜欢十三潭,大约是这里象远方的家乡。他唱完自己也有些动情,眼睛雾蒙蒙的,不过很快调整,远远喊云,冲她唱了一首《大约在冬季》。
纵情山水的权,幻影般留在我心底,连同那刻闪过的一丝邪恶。
云向权招手的时候,己去校播音室。早餐前,晚餐后,常听到云的嘤嘤细语。她的声音有点象她的人,尖尖瘦瘦,冷冷的不讨喜。
那个黄昏,广播里云的声音特别温柔,她朗诵了一首诗:
冬季恋歌
应该没有记错
你说,大约在冬季
无论说唱,意思的
表达,同样很到位
思慕一个女子
或是怀想一段日子
都算是一种恋情吧,情不自禁地
浮现。季节己经不重要
是的,开始的不经意不是漠视
岁月也是慢慢长大的
你可了解一坛陈年老酒渐变的醇香
十八变成就的女儿红,变幻的
不止是心情。雪落无声
即便一枚蛹,静眠中
也有浓烈的期盼。化蝶化蛾
只为一场轰轰烈烈的活
诗的作者是权。
云和权爱吵架。每次吵完,权就来找我让帮想办法。毫无经验的我,每次竟也真让他们爱情的小舟化险为夷。
离期未考试还有两周,睡我上铺的丽,晚上突然不约会了。床帘拉得紧梆梆,两只拖鞋打了架似的隔得老远。那晚我爬上去拉开床帘,看到一双红肿的眼睛。问发生什么事,丽拿出一封信。信很厚,七八页纸。原来军装男一直忘不了初恋,他遇见丽,正是与女友分手之时。几个月来,可怜的丽,不过是另一女孩的替身。在床上又哭一阵,让我陪她出去走。走到夜宵摊,点了四支啤酒一盘炒粉,她一口气喝完话已说不清晰。歪歪倒倒扶回宿舍,倒我床上,吐得一片狼藉。
要考试了,每个人都把心暂时收回,笔记要抄,题目要背,落下的种种任务要补回。这晚背书比较刻苦,宿舍灯熄了去走廊继续复习。回宿舍时都睡了,每个床帘都拉得紧实。想着把第二天资料备好,点了蜡烛蹑手蹑脚去书桌找。书桌在班花床头,透过薄薄的纱帐,看见两个人头。心一惊,把蜡烛移到床前,一双鞋子。又看床头,确定是两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撑到天亮看那个人,到底没顶住。醒来时班花的床已收拾整齐。我把这事跟丽说了,丽笑我傻,说班花男朋友经常混进来。丽还说,权已搬去云宿舍。云的宿舍在广播室隔壁,广播室在图书馆四楼,云一个人怕。
学长又要实习了。经过春节调整,返校的丽己看不出失恋的的样子。一位老乡学姐把她的宝贝留给我和丽,一套简易炊具。小锅小铲小炉子。炉子是煤油炉,十根灯芯从底部的铁箱吸油,灯芯上面有铁架平稳炒锅,燃出淡蓝色的火苗。学姐教我们换油换芯,怎么都学不会。常常弄得一身脏那芯伸出来部分还是长短不一。这事被几位老乡男生知道了,立即表示他们愿意做。于是炉子去了男生宿舍,但要求我和丽去帮忙做菜。几人合算,自己炒菜比食堂省钱,还能照顾自己口味,于是搭伙了。
我们周未去山上偷鲜笋,象食堂那样炒酸菜;把炉子带去野外,看着满山的红杜鹃煮面条吃。其实手艺不好,不时吃到夹生菜,可是开心。
炉子在学生会一次突袭时被没收,我们的搭伙大计宣告破产。但情谊一直在走,开始五个人,后变成四个,变成两个人时,小团体就解散了。丽和其中一位恋爱了。
权来找我时,才发现他憔悴了很多。他请我陪云去一趟医院。
我去云的宿舍,她更瘦了,本来就深的眼窝陷得更深。她心情很不好。
妇产科医生的话,令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药流还是器械?”
“药流。”这是事前云和权商量好的。
“检查单拿来。”
我递上去。
“超月龄了,只能器械。”
云开始哭。
“哭什么哭,早干嘛去了?”
在手术室外等了云两小时。她出来时,我紧紧抱住了她。
权对云一如即往的好,或说更好。每天早上集体校外跑步,跑到农批市场岔路口就溜了,进去买新鲜肉蔬。只是广播里,云的声音更尖更细也更冷了。
当班花在宿舍熬中药时,我总想起云从手术室出来时那张脸,苍白疲惫无助懊悔,就象一朵经历了雷暴的花,再一滴雨,就能把它压垮。
后来学校严抓纪律,学生会动不动检查,权从云那搬回自己的宿舍。
最后一学期是混乱的。天天喝酒天天醉人,空气里氤氲着离别的感伤。没有恋爱的人迅速配对,仿佛要争取同毕业证一起混张恋爱结业证。
寂寞是一口深井。我信仰般的坚守,终于跌落。
丽知道后问,为什么是他。我笑笑没有回答。
男友是农学院的,和老乡一起来我们学校玩相识。“三八”节收到他一封信,只一句话:自从见到你,就忘不掉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不予理会。
我不喜欢农学院。他们校园很大,伙食很好,风景很美。有自己的稻田水塘菜地果园还有猪舍,他们亲手种植亲手养殖。去玩时,他们会指着自己的作品向我们展示,但农民范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包括我。
清明,他来玩,带来一则消息。他们学校一位女生为情自杀,女生是他舞伴。一周前学校舞林大赛上他们的探戈刚获得第二名。女生一直开朗,她男友快疯了,他也快疯了。沉默良久,拿起随身带来的吉他,开始弹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
我喜欢三毛,但从没与他说过。读过三毛所有的书,喜欢她的长发她的笑容她的宽裙她裸露的脚丫。自由纯粹坚持自己,连她的死,都象事先安排。她曾在《中美洲行记》里写过一个吊死鬼,传神而令人印象深刻。她说,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
也许是歌声感染我。
中山公园,那个月圆之夜,当他的胡须触到我的脸,异样的感觉来了又褪去。我仿佛听到一声叹息,象一滴寂寞,落进寂寞的流里,溅出微弱的水花。
农学院离我们学校远,男友只能周未过来。好象没聊什么,时间就过去了。而毕业来得更快。
明天一早的班车,将带我去实习地,实习之后,就地解散。我们的老家离得很远,我们的工作前途未明,我们,其实没有明天。夜色里,坐在教学楼与操场之间的楼梯上,想说的话很多,又好象没有。唯有拥抱。
突然闯来一群醉醺醺的酒鬼,朝他一阵乱拳。我想冲上去帮忙却被人拉住,气得说不出话来,为首那人就是一起生炉做饭的老乡。酒鬼叫他滚回农学院去,男友居然真的走了。
回到宿舍,酒鬼也跟我进宿舍,酒已醒大半。不停道歉,说受不了别人的长驱直入。男友被打,竟没有想象的难过,自己也有点意外。也许是这样一种方式,帮我做了决断。
一早权来找我,他们车要走了,一张照片,他没找到云,让我帮忙给她。照片是他们合影,背面,权写了字:山易穷 水易穷 韶华易尽情无情 诚诚我心胸
云的行礼已收好,床板地上零散着废书乱纸。我把照片递她,她接过看一眼撕了。出宿舍时,才看清地上散落的纸张,都是权的诗。
走在长长的楼梯,想起十三潭,想起十三潭的歌声,我突然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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