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子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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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去泗耳,如果去了,一定要去一个叫杨柳坝的地方,帮我找一个人,她叫柳大妹,长得很瘦,两边脸颊的颧骨上都有一坨红晕,头发又黑又长,编了两根辫子垂在背后。她有点害羞,看见生人总是会咬咬嘴唇,这时候就会露几颗很白的牙齿出来。
我忘记了,柳大妹现在是有二十四五了,但是我所描述的是十年前的柳大妹,已经有十年没见到她,岁数是我推测出来的。现在,我只能记得她十年前的样子。有了名字还有相貌,这个人应该好找了吧。如果找到她了,帮我问问,还记得我吗,把我的名字告诉她,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是笑还是哭,或者会问,那是谁。
柳大妹,你看,十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忘记你,任何和泗耳有关的,都让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你。
柳大妹,泗耳的确太偏僻了。我们这个小县城都足够偏僻,你随便问一个本地之外的人,问他知道平武吗,他会问平武在哪里,哪个省的,有什么出名的旅游景点,有什么美食,即便这些我都一一告诉了,人家也说不知道。泗耳,挂在平武地图最西南部小角上的小乡,一个远离县城被另一个县所属乡镇包围起来的一块“飞地”,不多的人口中大部分是藏族。泗耳到平武县城,哪怕天刚亮就起身,坐车也要一天的时间,据说都是坑坑洼洼不平展的山路。
很多平武人都没有去过泗耳,我也没有去过。柳大妹,你的父亲邀请过我,我家厨房里,他放下一个用尼龙绳扎好口子的麻袋,蹲下去解绳子,扯了几下都没有解开,抬头看看我,笑了下,说,成死疙瘩了,王老师用一下你的剪刀。我拿了一把剪刀递过去,他一剪刀就把绳子剪断了,再拎起口袋一倒,厨房里就滚满了土豆,水槽下面也滚进去了几个。我听见你的父亲出了一口长气,他拍了拍手说,我们泗耳的洋芋好吃得很,面,不像你们城里的吃起来没有洋芋味。我心里想,妈啊,我们这个只有四五万人口的地方也叫城啊。但是,我面对的是一个家长,我的态度必须要得体,要端庄,要温和。于是我说,太麻烦了,这么远的路还带这么多洋芋来,真是太麻烦了。
柳大妹,我还记得你那头发卷曲一脸黝黑的父亲很严肃地继续说,就是太远了,开车的师傅还嫌我的袋子占了一个人的座位,嘴里一直在闹着不划算少卖了一个人的票。我只有连声说哦哦了,再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那个小女孩,她站在门口,看看她父亲又看看我,咬了下嘴唇,双手扯着衣角。那个女孩就是你啊,柳大妹,你和你的父亲坐了一天的车,到学校时报名已经结束,我下班了,你们就一身灰尘地找上门来,你的头发是编成小辫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柳大妹,你父亲给我留下了一口袋的洋芋,他把你也给我留下了。他说,平时不要回去,除非放几天假,星期天就到王老师家。你“嗯”了一声,看看,我一句话都没说,还没来得及表态,你们父女已经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柳大妹,你的父亲离开时,指着我对你说,好好念书,要像王老师一样有出息,不要像我们一样就晓得挖山。你父亲的藏族口音那么重,直到现在,我也记得那口音,说王老师时,王是第二声,老是第一声,师又成第三声了。他说完话就走了,说是第二天就要赶回去,柳大妹你就这样被他扔给了我。
一扔就是三年,这期间,柳大妹,你父亲带给我很多东西,有蜂蜜、木耳、干菌子,核桃。他开学就来一趟,还是一根麻袋,装得很满。我特别害怕其他的学生知道你家给我带山货了,这些东西县城都买得到,你父亲总是说,泗耳的不一样。
柳大妹,你真的成了我的负担。星期五下午,除了你,班上其他的同学都回家了,只有你跟着我,哪怕我去其他学科办公室,你也站在外面等着。回家的路上,我不能一脚跨上自行车就骑回家,只能推着走,你还是跟在后面。我在桥头买了西瓜,你两手抱在怀里,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我好笑。我也没经验啊,不知道怎么说话才会让你放松,只能说,回家就吃。哪里只是吃这么简单啊,我还得担心的你的安全,每周都要唠叨几次,要注意什么,要小心什么。真累啊,柳大妹,但又不能对你说,生怕伤了你。
柳大妹,不知道是不是你对你父亲说了我很多好话,初二第一学期开学,他说,王老师,你也没多养,就认了柳大妹吧。这一次,我慌忙摇手,要不得要不得,老师不能认学生做干女儿。其实,学校没有这个规定,但要是别的老师知道了肯定会笑话,那么多学生,认起干女儿来可会是没完没了啊。柳大妹,你的父亲可不管这个,你就像他的又一根麻袋装的宝贝,根本不需要我的意见就又换了一个身份送给我。他对你说,大妹,以后王老师也是你干妈,放星期了在家里要勤快点多做事。还是那样的藏族口音,还是那样的干脆。
干妈也是妈,我担心死了,没有哪个家长是这样的托付,我不过是一个老师,对学生哪里能有一个妈的担当和责任呢?
你看看,柳大妹,你的父亲给我压了一副多大的担子。要我像妈一样地关心你,要我带你走出泗耳。
大妹,我把你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了,也想要给你不同于老师的关爱。饭后我们一起出去散步,我和你摆龙门,问你泗耳和你家的情况,你说,你们那个村你们家门前屋后都是柳树,你还有二妹三妹,你的母亲一早到晚都在忙碌,养牛羊种洋芋种玉米,辛苦得很。我以为你想家了,你说,不想回去,要好好念书。
柳大妹,我是对你有了不一样的关照,批改作业我让你到身边来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讲,了解你所有科的成绩,也私下请其他科任老师多关心你,我的理由很光面堂皇,那么远来读书实在不容易。我以为我做得不动声色,还是有学生说我偏心。我很严肃地在班会上说过这一件事,不是偏心,是关心,一个女孩子,从那么偏远的地方来读书,一学期也回去不了几次,作为老师,肯定应该多关心一些。我说这些时,你的同学们有的点头有的却在瘪嘴,我知道瘪嘴的意思,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柳大妹家给你拿了很多东西。我心里有鬼,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守在门边等人送东西的小人。
大妹啊,这一届学生我巴不得马上毕业,我要给你的父亲和你一个交待。
数学老师夸你呢,他说柳大妹不错很勤奋,一定考得上高中。我心里想得可不一样,不能上高中啊,初一时,全校泗耳来了十多个学生,大部分初二没读完就辍学了,你最好上个中专,首先把工作解决了走出去再说。
你看,柳大妹,我从没对你说起过这些吧,你的未来我给你做了规划,要么上中师要么上中专,先走出泗耳。
张东,你还记得吗,那个三年来一直没长大的男生?我调换了座位,把本来坐在第四排的你调到第二排,和张东一桌,他的理科好,你的文科好,我想让你们互相弥补薄弱的科目。同学们在偷偷如老鼠一样吱吱地笑。是啊,你是藏家女儿,个子高挑,张东就像一颗没有施肥的树苗,矮矮地瘦瘦的。你们坐在一起就像姐姐和弟弟,张东可没有那么想,他总是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你的作业本。那个夏天的晚上,教室前后的门都打开着,教室内还是很闷热,我坐在讲桌前看你,张东的作文本上,你把错别字和病句都给他勾画出来了,一脑门密密的汗珠。
柳大妹,你知道我前几天看见谁了吗?张东。我一看见那个穿着黑棉衣脖子上还戴着一条红围巾的张东,心就跳起来了,我想骂他,这个狗东西耽误了我,也耽误了你,他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叫“悔恨”的种子,这颗种子这么多年,在我心里暗暗地生长,越长越高越茂盛,悔恨也就越来越深重,那些枝丫变成了无数条虫子啃噬着我,让我疼。
大妹,张东也是个需要人关心的孩子,除了他的外婆家里没有其他人关心他,比起你来,家离学校近一些,每一周放假可以回家。但是,家里除了年迈多病的外婆,泥坯房前水塘里的几只鸭子,屋后竹林里的一群鸡,也就没有其他了。我去过张东的家,他妈妈生下他就去世了,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张东的外婆没有像柳大妹的父亲那样去过我家,可是我心里也给他做了规划,和你一样,早点走出去吧,早点自己挣钱不要中途辍学。
张东太好强了,任何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关心在他那里就成了多此一举,一言不合就打架,那么小的个子,哪里打得赢,鼻青脸肿了也还是眼睛斜着看人。张东在男同学中人缘好得很,他的饭碗里从不缺肉,他和那些家里条件富裕的同学也可以打得很火热。这是一个很令我费解的学生啊,那一次其他同学带了扑克去寝室玩,他一口咬定是他带去的,值班老师都不会相信的事,他除了那一句“就是我带进来的”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大妹,毕业很多年后,我遇见了那个带扑克的余同学,他已经成了一个小包工头。那是小县城一天中最安静最婉约的时候,河堤上的灯光亮起来,梧桐花香得浓郁,骑车的小孩三三两两地在身边晃。余同学吸烟了,他猛吸了一口,没有看我,面对着闪着细纹的涪江,就像在对我讲一个故事,他说,班上的男同学都很喜欢张东,但是张东不禁逗,很容易就冒火了,本来是一个小玩笑最后就会演变成一场暴力。张东又是一个特别讲义气的人,不仅仅是那次扑克事件,还有晚上翻墙出去打游戏,偷偷喝酒抽烟,大多时候被发现了都是被张东一个人抗着。余同学还说,王老师,我们都知道你偏心,你对柳大妹好,对张东好,那时候很多同学不理解。
那时,我想哭。
2010年,是5。12震后的第二年,依然有一些帮扶政策,我们班有了一个免费读中专的名额。多好的机会啊,是财贸校,三年毕业,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柳大妹,你和张东就是手心手背,这一个机会,我不知道该给你还是给张东。你们俩的成绩不相上下,能上高中未必上得了中师中专。临近毕业的班会,我上得心不在焉,看看你又看看张东,心里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比较。
柳大妹,一个女孩子,长得也不丑,要是有这个机会,肯定不会再回泗耳了,她的未来会有很多预期的。
张东,家里条件那么差,即使考上高中也不一定能读完,有这个机会,他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男孩子,要长大要成家要养家,父母是帮不上一点忙的,只能靠自己,这个机会对他更重要。
柳大妹,她父亲应该很支持她读书的,泗耳虽然偏远,但是物产丰富,不至于中途退学。再说了,女孩子,婚姻也是另一次机会。
张东家里太穷了,这个名额是免费的,每一个月还有一定的生活费,他只要不去攀比一定能顺利毕业。
柳大妹,你再看啊,这就是我当年的真实想法,我觉得你是个女孩子,你的家境比张东好,相比之下,张东更需要那个免费的中专读书名额。
柳大妹,我没有告诉你有这么一个可以免费读中专的名额,直接给了张东,我和张东一起去了他的家,去告诉那个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老人,也在电话里告诉了张东的父亲。我不想听他们的感谢,他们的任何一句感谢都是你对我的控诉。我的心不能和以前一样平静,就像背着你做了一件伤害她的恶事,我这个“干妈”终于没有像“妈”一样为你着想。
我也给你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在中考成绩出来后,我告诉他,柳大妹考上高中了,你这个女儿学习上能吃苦,人踏实,一定要坚持读下去,不能中途退学,考上大学,以后会比我这个王老师更有出息的。
柳大妹,你父亲在电话里答应着,他说,哦呀,哦呀,这种藏式说“好的好的”,在我听来就是一种敷衍,透露出一种深深地失望。也可能我想多了,我听到了他的感谢,三年来多谢我对你的关心和照顾,请我以后一定要找个时间去泗耳耍,很好找,就是在泗耳杨柳坝。
班上的学生一个个地收拾好东西离校了,去另一个地方开始他们的另一段人生。大妹,我去送了你,送到车站,买好车票和一些零食。还记得我的叮嘱吗,有困难了一定要告诉我,任何困难。你没有离别的悲伤,比刚来时开朗多了,笑嘻嘻地点头,也像你的父亲一样邀请我。你说,王老师,一定要来杨柳坝耍哦,一天就到了。
柳大妹,你真的是个可爱的女孩。我们不再生疏时,你还会让我不要动你要帮我扯下那几根醒目的白头发。你会和我聊泗耳,你说,去泗耳,要过北川老县城,泗耳四周的乡镇都属于北川,要是在北川读书会近很多,泗耳又偏偏属于这么远的平武。有一节说话课,说说我的理想,你站起来声音小小地怯怯地说,我长大了要当一名老师,我爸说的像王老师一样。教室里“轰”的一声,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
现实的残酷在于,理想再小,也有不能实现的时候。柳大妹你的理想不大啊,多么希望能实现。
送完这一届,我就换了工作,新环境需要我去适应,不同的行业需要我去学习。渐渐地,我不再惦记那些学生,张东我更不惦记了,只是你,柳大妹,只要有泗耳的人,我都会问,知道柳大妹家吗,知道柳大妹吗。
我算着时间,柳大妹高一了柳大妹高二了,柳大妹高三了,柳大妹应该大一了吧。
柳大妹,我真的不再不惦记张东。县城太小了,寒暑假一到,城西到城东的这一段石板砌成的河堤上,总会遇见喊王老师的人。有的边走边招呼,有的会停下来聊几句。有一个拿把扇子穿着拖鞋的中年人应该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吧,他问我是不是换工作了,他的一个亲戚想去我教的班,去学校一问才知道我没有在学校了。我其实不知道他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只能打哈哈应付。他说,你晓得吧王老师,张东没有读书了,在市里的一家洗发店当学徒,和我们家林娃子一起的。那一刻我头脑发晕,眼睛发花,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相信,问,哪个张东。那个人说,就是你们班的啊,那个爱打架的张东,成绩比我们家林娃子好多了,市里读的财贸校啊,一年都没读完就没有去学校了,还不是和林娃子一样,去打工了。
我心里在骂,狗日的张东啊。
柳大妹,现在,你知道我的悔恨了吧,一年而已,那张免费的通知书就这样被张东浪费了,如果给你呢,为什么没有给你啊?如果张东出现在我眼前,我想我是很有可能抽他,用尽我所有的力气。
柳大妹,我知道你们那个民族是早婚的,但是我认为喜欢读书的你不会走这条路,对你有那么高期待的父亲也不会让你走那条路,你会好好地读高中上大学,走出泗耳。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唯有如此,才会让我的悔恨轻一点,对你的内疚少一点。我期望,有一天,你上了大学,有了好的工作,有了好的生活环境,我会松一口气,心里想,那张纸没有给柳大妹是对的,幸亏没有给她,你看,她现在过得多好。
让人真正开心的消息太少了,柳大妹,好几年以后,当我再次遇见一个来自泗耳的人,我还是问起你时,我听到了一个让我伤心得流泪的消息,你居然结婚了,你居然高中也没毕业就结婚了,你居然听从了你父亲的安排嫁给了一个大你十多岁的木材老板,你居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了,你还那么小。
我恨张东,可恨他有什么意义呢,我应该恨自己,以为自己想得仔细考虑得全面,以为凭借自己的一点点小小的举动就会帮助两个深陷困境的学生脱离困境,太天真了。
我也在庆幸自己不再为人师,不会再有这样的纠结和煎熬。只是柳大妹,不得不承认,我还是辜负了你和你的父亲,哪怕我再多想一想,想想身处僻壤的一个少数民族的女孩是多么地不容易,想想男孩的机会终究要多一些,那么,说不定,你的人生会是另一种。
十年后,我没有再见到你和你的父亲,我见到了张东,在一个学生的婚礼上,我没有理他,他是一根刺,一根刺进喉咙深处怎么拔也出不来的刺,引起我心痛的刺。他的出现无可避免地让我又想起你,一想起你,我就无法平静,我就会回到十年前,从第一次见到你和你的父亲起,一路回忆,清晰无比,回忆有多么清晰,痛苦就有多么真切。
张东过得不错吧,听说他现在也是一个公司的合伙人了,只是你呢,柳大妹,你怎么样了呢?我始终不相信,你就那样地成为了泗耳已婚妇女的一份子,穿着藏袍,编了一头的小辫子,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弓腰走在泗耳的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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