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神垕钧瓷背后的密码

中国产陶瓷的地方很多，业界公认的名瓷也很多，最著名者有八大窑系；再精选，五大窑系，钧瓷都名列其中。为什么一抔瓷土在禹州、在神垕会变得高贵起来？走进禹州市神垕古镇，徜徉在七里长街，我心里一直涌动着这样的疑问。我猜想，钧瓷一定有它独特之处。

（一）一尊钧瓷穿越时空
禹州钧瓷的名贵，普遍认为名在皇帝御封，名在多朝皇帝御用皇家专用；贵在“窑变之魅”，贵在“钧不成对，窑变无双”。然而，皇帝御封、皇家专用瓷，钧瓷不是唯一的。参观了禹州陶瓷博物馆，我感觉禹州钧瓷有着被人忽略的显赫历史，一个“钧”字，一个“垕”字，隐藏着钧瓷辉煌五千年的历史密码。
陶瓷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发明，是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现代汉语陶瓷为偏正词组，主指瓷器；实际上陶与瓷即有联系又有区别，无论从原料还是烧成工艺说都是两种器物。瓷器无论如何光芒万丈，也还是陶的直系子孙。瓷出于陶而胜于陶，却贵不忘祖，故要把陶置于自己之前。
土陶大约于一万年前在今卢氏县的尊卢氏部落问世，原始名称作“卢器”，繁体卢字由尊卢氏部族图腾卢器演化而来，本义壤土陶器，引申义黑色，制陶匠人被烧窑烟火熏黑了。发明制作土陶工艺的部族因此被后世赋予尊卢氏之名——发明和制陶的氏族，也是卢姓源头。壤土陶“卢”以一羽之轻，托起华夏文明大鹏之动，使中华民族从此告别了石器时代。毫无疑义，陶文明对于华夏民族发展两个再生产产生了深远而重大的意义。制陶技术首先在大伏羲氏族集团和其后的炎黄氏族集团得以传播，禹州神垕身处其中。
陶，本义指小土山。这表明后来制陶改用了小土山的土（黏土），先人们发现其强度好于平地壤土烧制的卢器，于是，卢器让位于黏土陶器。黏土陶促进了制陶业蓬勃发展，后世相继出现了红陶、黑陶、釉陶。瓷器又脱胎于黏土陶器，瓷胎用土为高岭土或瓷土、瓷石，早期由于烧成窑温达不到1200度，烧成了白陶、印文硬陶、青器（原始瓷）。随着烧成窑温逐步提高，大约在唐代前后出现了现代意义的瓷器。
在禹州市的神垕，我们看见了卢、陶、瓷发展演化的完整历程。黏土、瓷土的发现利用，是偶然巧合还是古人的智慧体现，我们不得而知。据考古实证，夏商时期古禹州地域已有制陶业，出现了原始瓷——青器，唐代神垕制陶业已经很成熟，烧成了现代瓷器；宋代钧瓷则大放异彩，创立了青瓷流派，名扬海内外。陶最早作为祭器，商代白陶开始作为礼器；唐玄宗立令“钧不随葬”，是钧瓷有别于其他瓷器的最高礼遇。唐宋以后，钧瓷被列为历朝皇家贡品，瓷器成为继玉石、青铜器之后的贵重礼器。
两宋皇室都在神垕建立了专事生产皇家用瓷的“官窑”，钧瓷先后被多代皇帝御封为“神钧宝瓷”“奇珍异宝”“精妙绝品”。巧合的是，此后，中国陶瓷亦进入鼎盛时期。清代以后钧瓷开始大量传入民间。“进入神垕山，七里长街观，七十二座窑，烟火遮住天”，描述了明清神垕瓷器生产的规模与繁荣。
禹州的陶瓷发展史就是中国陶瓷历史的缩影，在这里人们可以看间钧瓷里的中国。这是其它名瓷无以比拟的。正是这比皇帝御封更为显赫的历史使钧瓷名甲一方。上下五千年，七里神垕古街，依然是流光溢彩。

（二）钧瓷的钧
中国名瓷的得名，多以产地得名；唯有禹州钧瓷之名不是来自地名；因为史上仅金朝称钧州，而禹州瓷在唐代已称钧瓷了。在禹州，关于钧瓷得名有多种版本，一说金朝这里称钧州，这是按名瓷得名的普遍规律做的判断；另一说，即得名于宋徽宗赵佶“神钧宝瓷”的御封。但从唐玄宗御令“钧不随葬”可断唐代已称钧瓷，两论都不能自圆其说。还有一说宋徽宗初年设官窑在夏启为举行登基大典所建钧台（夏台）附近，故称钧瓷。此说将钧瓷之钧追溯到夏启所筑钧台。宋朝可能含有纪念夏启的意思，但作为外族的金朝设钧州不太可能出于纪念夏启的钧台。再说，夏启筑台又为什么要称钧台呢？总之，都经不起追根溯源之问。
禹州瓷为什么叫钧瓷，可能在陶瓷业界也知者寥寥，很多人谬为来自夏启所筑钧台。好像已经足够悠久，可成定论。我以为宋徽宗赵佶御封“神钧宝瓷”用钧字，一定不像民间传说那么简单，绝非浅浮地附会于夏启之钧台。只要对中国陶瓷发展史有深刻了解，就会发现不是钧瓷与钧台有关，而应该是钧台与钧瓷之钧有关。因为钧瓷之钧比钧台更为遥远。
一个“钧”字揭示了禹州制陶业历史的悠久而厚重，因为她走过了壤土卢——黏土陶——原始瓷（青器或青瓷）——现代瓷的历史全程。这是中国任何地方、任何一种瓷器都无以比肩的。有些地方制陶可能比禹州早，比如卢氏，在新石器初期华夏先民就发明了壤土陶，但那里还没有发展到瓷器就消散于历史的云烟之中；有些地方出产瓷器也很有名气，如龙泉瓷仅却是在南朝从青瓷半路出家的；因为没有制陶历史，陶瓷文化技艺积淀就没有禹州钧瓷那么厚重，两种瓷器的意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夏启所筑钧台之钧是取意制陶之钧。华夏先民在磨制玉器时已经发明了拉绳转轮，后来把用在制作陶坯的拉绳转轮称为钧。“勻”（非匀）字是“钧”的初文，甲骨文、金文即为旋转轮的象形；偏旁金是后世添加的，作量词单位——三十斤，是一个陶钧的重量。殷商时期分工制陶的群体称作“陶氏”，成为陶姓源头。其中制陶工匠称“陶人”“陶家”，世代传承；西周朝中设置管理陶业的官员“陶正”，属于专业技术岗位，也是世袭的。商代出现了陶与瓷中间过渡的青绿釉色硬陶，称青器，中国陶瓷史称之为“原始瓷”。现代制陶工艺在神垕这里成熟起来，唐代以后，神垕逐步发展成为中国北方陶瓷中心，现代陶瓷技艺走出禹州扩散到华夏大地。
大钧，取陶钧旋转、造物之意，引申为天。《前汉·贾谊传》有“大钧播物，坱圠无垠”。《注》如淳曰：“陶者作器于钧上，此以造物为大钧也。言造化为人，亦犹陶之造瓦耳。”精美的瓷器一如神设天造。夏启开封建帝国家天下，筑台称钧台，取帝启之天下，乃天意也。
钧瓷发展史可佐证继土卢之后在禹州这里采得黏土、瓷土，烧成了不一样的“陶器”和“瓷器”；或者说陶瓷发展在古禹州出现了两次历史性突破，故以钧称之纪之。钧者，最正宗制陶工艺者也。钧，独化于陶轮之上。钧瓷，表明从陶而来，其名深具传承之意。由是观之，钧瓷是继承中国陶瓷源流的一个很有历史深意的名字，宋徽宗赵佶御封“神钧宝瓷”之钧，深得此意，是对钧瓷悠久历史的嘉许和肯定。
钧旋毂转。一抔高岭土千回百转脱胎于钧瓷匠人之手，玩泥成金；又在窑堂浴火中获得奇迹般的新生，化土为玉。脱胎于泥土，经过窑火的洗礼，那一团软泥就有了风骨，有了精彩。
一个钧字把陶瓷的文化历史传承下来。今天，我们多一份对钧瓷历史的认知，也就会多一份对华夏先人科技创新的能力的景仰。
（三）神垕的垕
很多到过禹州神垕的人，无不迷惑那个“垕”字。这个垕字传说曾经受唐宣宗、宋徽宗、宋高宗和清慈禧太后的四次皇封，导游也会讲述几个关于神垕的垕的来历的民间传说故事。
神垕是钧瓷的原产地，现在是核心产地。神垕的垕一定如钧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出身不同凡响。神垕，与瓷有关；瓷，与土有关，神垕最终是与土有关。
“后”是夏启的史官造的一个字。夏王室出身于“司空”家族，是“群司”（司空、司徒、司马、司稷等）之一，为了表示子孙后代不敢与皇祖大禹比肩等列，故以“司”的镜像“后”作为自贬一级的称号。“司”有“子承父业”的意思，“后”也有同样意思，符合夏后氏“家天下”的统治理念。后字结构为人一口，有“一句顶一万句”或“万事一人说了算”之意，谁能做到呢？帝王啊。故而“后”被用来称王称帝：“商之先后”（《玄鸟》），先后即先王；“有穷后羿”（《尚书》《左传》），杜预注曰：“有穷，国名；后，君也；羿，有穷君之号。”这个“后羿”应译作“帝羿”“王羿”；“今后胡不监”“后其赉之”（清华简《尹诰》）的后均指商汤国君；而帝王的妻子则被称作皇后、太后。
后，训诂上看，它与前后的后不是一个字。而前后的后，繁体字作“後”，简化以后才与后字合并的。“後”的字义成为后的现代汉语常用义项，在表时间、表方位的词中使用频率极高，前后、后面、先后、后来……而后的本义则极少见了。神垕在宋朝因避穆宗朱载垕名讳改用过后字，又因为垕字生僻，历史上民众受文化水平所限，神垕之垕可能也曾误用过后字，并由此编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故事传说诠释它。
而后土，则出自于皇天后土（《周书·武成》）。皇天，天公，仓天之神曰灵；后土，地母，土地之神曰祇。因为这个含义，随着父系社会发展男权加强皇帝就不用后了，专用于皇帝老婆。（土）地母变成土地爷，也是父系社会以后改变的。
最原始的“仓祭”，即祈求仓神、谷神或皇天后土，是远古时期社祭祀的一种原始形式。对于后土祇的崇拜，实际上来源于上古时代人们对大地的崇拜——土地生万物。触摸一件钧瓷物件，犹如触摸万年华夏历史。后土，也作司土，是夏商之前的管土地的官职，仍与土地攸关。
后与土合并起来造字“垕”，初文还是“后土”本义——土地之神祇。神垕不是神前神后的后，也不是土上土下的垕。垕的第一义项与陶瓷有密切关系，垕，神土也。神垕，义为异常神明的土地之神，也可以诠释为非常神奇的土地，意在强调神垕这里的瓷土烧制出来的器物大别于土陶，钧瓷就是化泥土为神奇的典范。土陶用黏土，这里是天然五色瓷土，十色釉药，古人受认知限制，认为是神垕这里的土特别神奇，能烧制出不一样的陶器来。同时，古人认为土地生养万物，神垕陶瓷也是土地生出的神一般的器物。每一尊瓷器都蕴含着大土母亲赋予的真情，她是大地之子，无愧于瓷中极品。天下瓷器，只有钧瓷中青瓷独具和田玉一样的成色。这也正是钧瓷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原因。
据《竹书纪年》的记载，舜在后世被尊为司土之神。神垕的垕第二义项也或含有纪念舜帝之意。舜帝当时群众基础甚好，威望极高，联系禹封于此，启欲在此开启封建家天下，垕用来纪念夏的先帝舜以表正统，借舜的威信号令天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垕字具有祇的意义，作为地名神垕具有唯一性，只有神垕堪当此名。垕作人名，在三国之后并不罕见：明朝穆宗皇帝就叫朱载垕，可见垕的高贵。三国时期曹魏有仓官名王垕，宋《续世说》的作者叫李垕，南宋有进士王持垕，元代有浙西廉访使陆垕；元末湖南土司王覃文廑领导土家族起义反元反明，特为改名覃垕，蕴含他的政治抱负之远大，被当地百姓称作覃垕王。明代有进士黄宗载一名垕，清朝琼山县令（浙江桐乡贡生）名叫汪垕。
小汉字大历史，神垕钧瓷的神奇历史不是传说；细数起来，她已足足五千岁。历史已经表明，神垕古镇因神一样的瓷土和钧瓷而璀璨夺目。五千年来，神垕钧瓷以其神妙炫彩照耀着这片土地，证明着禹州，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沧海桑田，唯有神奇的钧瓷光芒可与日月同辉。神垕，这片神奇的土地，古往今来走过了多少人；此后，还将要有多少人从这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