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三题

动物三题
   孙爱雪


猪·梦幻生活

春阳像柔软的丝绒布一样贴在我们腮边的时候，该逮猪秧子了。
三婶的娘家在吕屯。穿过西园，沿着田间小路一直往西，篱笆围住的苹果园里散发出植物生长的气息，恰春正萌发，草芽露出圆的或尖的叶片，大片的桃花盛开，半边天空都是粉红色的，灼烧着视野。走过一片桃树林，进入另一片桃树林，身前身后都是无边无际的桃花，像行驶在遥远的异地，像梦中到达的仙境。
不记得走过了多少桃树林，我们到吕屯时已十一点多，三婶子的娘家侄子热情招待我们，满院子小肥猪围着我们的腿哼哼叫。
三婶子对我们使一个眼色说：装吧。
我们都向自己的心仪的小猪走去，我看到窗下一头躺在太阳下的小猪，圆鼓鼓的肚皮小鼓一样饱满，我挠挠他的肚皮，摸摸它的耳朵，它咧嘴一笑，哼哼一声继续沉睡。
和一头小猪的缘分由此开始。我揽它在怀，它深睡着，跟我回家。
小猪放在自行车后座的框里，一路颠簸，过闸坝，穿桃林，桃花在眼前丝巾一样飘扬，小猪看到了那些如同幽梦一样在天空展开的桃花，随着车子的移动，天空变幻着浅红、深红和清爽的粉白，小猪的心情大悦，躺在小框里欣赏着云烟一样的灼灼桃花，如此惬意，如此逍遥，小猪也是醉了。
至家，把小猪放窝里面。小猪窝在南墙根一株枣树下，靠墙搭了两块石棉瓦，简陋通透，有块平整的地，有片翠绿的天空，小猪喜欢，夜里钻到石棉瓦下休息，白天在枣树下敞开肚皮大睡，而且喜欢睡在路边，靠近厨房的地方。我在厨房里做饭，小猪在路边闻到饭香，它睡醒了，开始哼哼唧唧，向我诉说肚子饿了。后来，我拿水桶压水它就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着我出来进去，眼睛里全是对我的诉求，仿佛全世界它就认识我一个人，除了我，所有的存在都不重要。自从走过那片桃花掩映的天空，它就忘记了故乡，走出桃树林，它就属于我了，它的生理需求精神需求和情绪释放，都指望我成全了。我的家是它的家，我的食物即是它的食物，我的富贵贫贱也是它的富贵贫贱。
我双手端着盆把食物放到小猪跟前，是的，我双手奉上食物，给小猪。虽然是粗粮，小猪亦喜爱，小猪的肠胃需要这种粗粮助力它消化。小猪期待的眼神流出饥馋的样子，我知道你饿了，你个吃不饱的小淘气。我对它唠叨，把洗脸盆一样大的盆放在小猪嘴边，它不会一口一口慢慢吃，它的吃相粗野，狼吞虎咽，像一头野猪，要把整个长长的嘴巴都伸进食物里面去，把头也插进盆里，不知道它的鼻子为什么不呛？婆婆说这头猪不老实，馋嘴，总想捞下面稠的。婆婆教给我要把所有的面疙瘩都捏碎，把红薯也捏碎，让小猪从小习惯稀的稠的一起吃。那年也饲养过吃相文雅的小猪，那种小猪老实厚道，吃饭不往深处捞，就在上面，用嘴尖一点一点吸，一直到吃完最后一口，都不慌张，那样子像高贵的小姐，生怕面糊沾满嘴边的绒毛。婆婆说那样的猪肯长，长得也快，没有邪心，一门心思吃一门心思睡，睡下就长膘。
拱地是小猪的天性，是一种本能。我不知道它这种拱地行为是什么目的？南墙跟被这头不老实的猪彻底拱了一遍，深深浅浅，花朵一样，把新鲜的泥土从下面翻出来，别人家的墙也拱了一个深洞。
婆婆说：等它吃完，给它挠挠痒，哄它睡下就不拱地了。
我站在枣树下看小猪吃食，它一脸白色的小胡子，满嘴稠密的绒毛都伸进盆里，还不时抬头看看我。我说：你吃吧，好饱好好睡觉。它低头哼一声，继续吃。
我站在枣树下看小猪吃食，快要吃完时，我蹲下，在它脊背上来回划拉，给它挠痒，我的手指触摸到它有点硬的脊背，它扭一下身子，有点抵触，当我的手指来回划过它的皮肉，它哼一声，没有反对我触摸它。我继续挠，它又哼一声，我的手指在它身上大幅度地来回挠，它的嘴没有离开盆，还贪恋着盆底的残食，身子已经直接躺在了地下，长着双眼皮的眼睛慢慢闭上，嘴里发出轻微的打呼声，它神速地进入了我预想的境地，它已然在梦中神游，美妙的呼噜声如同村庄的钟摆，一下一下震落树顶的枣花，小小的花丝在阳光里银丝一样闪过，树顶的小枣子倏忽间豆粒那么大了，夏天的风习习吹来，吹拂着小猪肥硕的身体，小猪不在意身边的四时变化，它在意食物，在意我的指尖滑过它的腰身，在意它的梦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盈。这个会享受的生物超越人类的境界，它的思想简单而快乐，享受生活是它的愿望。
我割青草喂它，吃青草的时候，小猪的皮毛红润光滑，气色极佳，心情也愉快，我发现它渐渐爱上新鲜的嫩草，闻到青草的气息，眼睛里泛出充满智慧的光芒，低头吃青草的时候也是那么大口吞咽，毫不掩饰它的豪放性情。
秋深了，大量的玉米收回来，晒干，深藏，小猪一冬天的食物都有了。小猪长成大猪后，饭食大增，小盆也换成大盆，是该长膘的时候了。立冬过后，枣树顶的树叶一天比一天稀少，寒风也开始带着冬天的意味呼呼刮来。小猪还是一身硬硬的外皮，短而光滑的细毛一点也不能遮挡寒冷，小猪就靠身体里厚厚的脂肪抵御天寒，它是知道冷的，白天也钻进石棉瓦下睡觉。冬渐深，我去野外麦草垛上取来麦草，放进小猪的窝里，当被褥。
深冬，大雪如期而至，飞雪钻进小猪的窝里，小猪卧的地方是雪，小猪出门走的路上是雪，满世界都是雪的覆盖。婆婆说让小猪到厨房里来吧。
我们开始在厨房里给小猪准备地方，把案板挪一边去，把多余的柴草铺开，又到田地里草垛上取来麦草铺上，小猪的新窝做好了。把小猪引领到厨房，用旧衣服给它擦干身上的雪泥，指给它那片草窝，告诉它：去吧，你的新地方。小猪领会，或许小猪能听懂我们的话，它慢慢地走过去，卧下，一声不响地躺着，看着我们在厨房里做饭吃饭走来走去。小猪已经是壮年，它历经了世事，和我们朝夕相处之后，有了和我们一样的思想，智慧，明白了一些做猪和做人一样的道理。它安分、顺从、厚道，亦天真、诚实，有一颗赤子之心，简直是透明清澈，从来没有被世风熏染，在它的内心只有信任没有反叛，只有忠诚没有出卖，只有厚道没有狡诈。在厨房里，夜里我给它留门，大小便它都出去到原来的粪坑边拉，如此善解人意而又通情理。
雪天有友人夫妇夜晚散步而来，他们看到卧在厨房里的大猪，好奇又惊叹，蹲下，用手去捏捏猪的耳朵，摸摸它的身子，猪轻微地哼一声，任凭他们抚摸，不动也不惊慌，像早已熟识的朋友。友人夫妇以为奇事。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养猪经历，至今再也没有人这样养猪。近年已无家庭养猪，大批的猪在养猪场围栏里三个月长大。那时候养猪不图赚钱，一头猪喂一年，吃下去两千多斤的粮食，我们说图剩点猪粪，拉进地里，不用买化肥了。现在想那时候我们不是饲养家畜，是饲养生活，从春天开始饲养，把一年的光阴和光阴中的收获全部奉献给一头猪，而从不问经济价值几何。时间慢慢浸润的过程中，猪有着人类的操守，我们彼此信任必须依赖彼此互为生活的支撑，更多时候我们亦像那头猪一样安分、顺从、厚道，从无非分之想。
从春天开始的饲养，到年底小猪长成大猪，我们叫大菜猪。菜猪要卖给那个大胡子城里人，他黎明时分便在村里吆喝，卖猪——卖猪——他的声音凌厉短粗，我们几家约好早起把猪喂饱再喊他看，可是他的火眼金睛，总是能看出猪肚子鼓起来了，有时也看到猪嘴边的饲料，扭身就走。我们偷偷给猪吃半饱，把猪嘴边的食渣擦干净，让他看不出来，他才肯出价买走。
我和蒋月霞一起去送猪。猪在板车上，我拉着它。它在车上，我在路上，土路颠簸，我听到它在我身后哼一声，又哼一声，车厢碰撞着它的身体，它不舒服，不停地哼哼。但是我不回头，不看它。我一回头，会看到它含着液体的眼睛。

                               鸡·自带光芒

从春天开始的生命似乎都带着傻乎乎的欢欣模样。雏鸡从薄薄的蛋壳里钻出来的时候愣头愣脑，面对这个明亮的世界它一脸茫然，它以清脆的大声呼唤来抗拒孤单。这个出生只有一分钟的小生命已经开始踉踉跄跄寻找同伴，与其说它需要呵护不如说它需要温度，是的，雏鸡出生后需要的是适宜的温度来保证它不被冻死。母鸡的翅膀是它天然的护翼，自然孵化的小鸡在老母鸡的翅膀下露出黑亮的眼睛乖顺地打量着新的世界，老母鸡安详的神情透露出凌然不可侵犯的从容。幸福的小雏鸡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预感到这个明亮的世界会有不期然的危险。
人工孵化小鸡打破了自然繁衍小鸡的规律，更多鸡蛋得以转化为小鸡，生命孕育的形式被改写，生命原本的样子并没有变化。村子里有一个孵化小鸡的炕坊，每年春天开始孵化小鸡。选一个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日子，村子里的女人们拿着小纸箱，笑逐颜开地去炕坊挑选小鸡。
炕坊里的门用厚厚的帘子挡着，里面开空调一般暖和。来运叔从最里面的屋子里用手捧出来小鸡，放在热乎乎的炕上，随便人们挑选。鸡坊是不允许外人进到里面去的，我们那么任性，来运叔也挡不住我们，由着我们钻进去。
一枚鸡蛋的力量令人肃然起敬，给它适宜的温度，它就是一个运动的生命体。每一刻都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一瞬间蛋壳破裂，小小的孔洞里鸡的喙伸出来，下一秒就会是蛋壳裂开，一个有呼吸有体温会鸣叫的生命体出现了。
孵化出来的小鸡在幽暗的灯光下独自挣扎，生命刚刚露出端倪，它显得如此孤单又如此强大，我看到各种形状的、正在脱壳的雏鸡，刚刚露出湿漉漉头颅的小鸡正竭力往外挣扎，它顽强地从蛋壳里站起来，勇敢地跳出蛋壳的围困，趔趄着大胆向前。
从一枚蛋到一只鸡，生命流露出妖娆的成长过程，这种成长充满洪荒之力，时间验证着它的丰腴，骨骼伶仃的雏鸡犹如棉花糖一样膨胀开来，上帝赐给它一身羽绒丰满的外衣，生下来就能奔跑，不用襁褓，没有奶液，它已经在空旷的野地上像游侠一样独自行走。
我们用鸡蛋蒸小米作为雏鸡的食物。这种食物只有小媳妇生小孩坐月子的时候才有资格享用。刚蒸出来的小米鸡蛋软软的，凉了之后硬硬的，一点点捏碎，小米散开，鸡蛋的味道在小米上芬芳，雏鸡们仿佛闻到母鸡的味道，闻到故乡的气息，它们要把这种味道这种气息一粒粒捡起来，融进自己的身体里，血液里，骨骼里，然后生长出故乡庭院里那些前辈们的模样——那一只只雄壮的大公鸡和一只只勤劳的小母鸡。
初夏的风轻盈而飘逸，贴着小鸡们翅膀上新生的扁毛而过。这时候的小鸡正是青春年少，小公鸡长出红通通的鸡冠子，脊背上鲜艳的羽毛修长而蓬松，它脸上充满高亢而热烈的情绪，它的双腿粗长，脖颈高昂，胸脯雄厚，初长出的长尾巴倔强地翘着，虎视眈眈地瞭望远处是否有危险之物。早晨第一个冲出鸡笼冲到庭院外的是它，撒下饲料佯装看不见谦让给小母鸡吃的是它，它有统领鸡群的勇敢，有保护众鸡的担当。小母鸡内敛而温顺，长相也已经和小公鸡有了截然不同的形态，它的腿短而贴地，身材圆润而饱满，脖子短而和身体紧密地连在一起，腰身深凹，尾翼短粗，它俏丽而平静，性情温和，天性豁达，愿意在寻常百姓家安身立命，过一种安分守己的平常生活。
院外空旷的榆树林里草芽丛生，榆树林旁浅沟蜿蜒，沟边萱草生发，去年的荒草遮掩了虫子的踪迹，小母鸡像勤快的小媳妇，双腿如飞，挠地是它不用训练就会的天然本领，尖利的鸡爪子划拉开附在大地上的草叶，把泥土扬起，石子挪开，地层下湿润的泥土露出来，泥土里的小虫子骨碌碌滚出来，小鸡的眼睛明快如剪刀，张嘴擒到，味蕾上的快乐，使含羞的小母鸡暗暗露出少女一样红润的脸色。我看到小鸡犹如舞蹈一般的身影在草层在浅沟在日暮时分不停地舞动。我从田野归家，唤小鸡回家：吥吥——吥吥——小鸡们识唤，公鸡咯咯叫一声答应我，也或许是指挥小母鸡，小母鸡停住脚，转身，看看薄暮笼罩的家园看看我伫立的身影，它们向我走来，我向家走去，在我身后，那群勤劳的小鸡带着一天的疲惫满载而归。
鸡的家庭是多妻制。公鸡好斗，绝对不允许和另一公鸡共用一个王字，如果在一个家庭里，有两只公鸡，必须有一只臣服于另一只，不服气一定会决斗。是真正的勇士那样的决斗，连续的、血淋淋的、不分胜负绝不罢休的战斗。斗败的公鸡不能和小母鸡恋爱，不能靠近家庭的内部，不能以王的身份自居，它在边缘，远远瞭望胜者统领所有的小母鸡，护卫小母鸡，和小母鸡恋爱。败者郁郁寡欢，垂头丧气地看着胜者和它的子民一起安享日月光辉，整日羞愧万分，最后会郁郁而终。
把小母鸡交给大公鸡，把大公鸡统领的鸡群交给庭院外的大地，这是我们祖辈流传下来的饲养小鸡的办法。庭院窗下有一个圆形的安寝鸡窝，窗上有一个箩筐绑缚的下蛋鸡窝。陌上迟归，夜幕降下，归家的小鸡自己归窝，我只需要把鸡窝门口的砖头堵住鸡窝口，防备夜里有黄鼠狼和夜猫拉鸡。这样的饲养方式省粮食又省心。早上我几乎不用弯腰伸手打开鸡窝，远远用脚踢开砖头，鸡们一个个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冬天的时候我会撒下一些麦子，春夏秋这三个季节几乎不用撒多少粮食，撒了它们也不屑一顾，外面的更多的美味佳肴吸引着它们呢，那些草芽，那些飞的，地下的小虫子，是它们的最爱。
自然的生长有它天然的频率，人为的催促是一种逆反，是会得到惩罚的。我知道现在的饲养场养的鸡四个月就可以下蛋，自然环境下散养的鸡要从春天开始养，经过夏天和秋天，冬天才有了下蛋的迹象，冬阳迟迟的正午小母鸡的脸颊开始泛红，各处寻找隐蔽的下蛋地方，我们叫慌窝。从慌窝到下蛋还要一段时间，哪天在冰天雪地的深冬草层捡到一枚蛋，我的惊喜仿佛天上掉下了馅饼。
春天开始喂养的的小鸡年前基本都能下蛋，真正的下蛋高峰期要到第二年春天，一种黑色的老鸹虫满天飞的时候，小母鸡的屁股每天都堵得慌，它们纷纷寻找下蛋的鸡窝，争窝、抢窝，占窝，互不相让，有时候两只鸡挤在一起下蛋，用身体攻击对方，用语言驳斥对方，小母鸡吵架并不激烈，就是互不肯让。可是这样挤兑谁都下不了蛋，最后还是一个离开，另一个才能安心下蛋。
我怀念土鸡蛋的味道。二十多年过去，记忆里土鸡蛋的味道还在舌尖上荡漾。一枚煮熟的鸡蛋，剥开硬硬的外皮，露出玉一样的温润柔和的鸡蛋白，鸡蛋白滑润爽口，吃嘴里柔韧有度，不腻不软，可以刻意咀嚼，越嚼越清爽。剥开蛋白，蛋黄便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香气，那时候的鸡蛋黄是真实的鸡蛋黄，馥郁的香，纯粹的黄，食进嘴里，干爽醇厚，满口生香。村里人一年到头不见荤星，鸡蛋是喂孩子的重要食物，也是拉肚子和上火时的补品。
吃鸡蛋长大的农家孩子雄壮威武，天性中有一种勇敢担当的品德。拉肚子不吃药，煮两个淌黄鸡蛋补补，肚子安稳妥帖，舒服极了。喉咙痛、长口疮，嘴角溃疡，牙龈疙瘩，烧一碗鸡蛋茶，加点香油，喝下去，火气立消。坐月子的小媳妇唯一能吃到就是鸡蛋，亲戚邻居互相都有来往，早已为坐月子的小媳妇攒好了去看望的鸡蛋，三十个或者二十个，用蓝白条毛巾包着去，看大人也看看小婴儿，说一堆祝福的话，这边婆婆把鸡蛋收下，倒一杯红糖茶招待客人。小媳妇一天四顿吃鸡蛋，一顿吃十几个，婆婆要用大水瓢端着鸡蛋去煮，煮好端着水瓢送到媳妇屋里。好多小媳妇吃得鸡蛋多，大便拉不下来。婆婆照旧每顿饭煮鸡蛋，要吃到满月。
篱笆园子边上，黄泥矮墙下，鸡在觅食，鸡在长鸣，它双目如炬，羽翼靓丽，或昂头阔胸或引颈长鸣，都不失一只鸡的风度。
风吹千年，人性沦丧，而鸡自带光芒，不变原始的本性。

             羊·草地舞者

羊知道那片青草地，它比我更熟悉青草地的地形和地貌。
我和羊每天午后来到这里，羊在前面我在后面。羊四条腿走路，我两条腿走路。羊走得比我快，并不是因为羊的腿比我多，羊渴望那片青草地，胜过我渴望那片青草地。
我看到蝴蝶停下，看到一朵没有见过的奇异小花停下，看到远处的田野上飞过一群白色的鸽子停下，想看看蝴蝶的样子，想知道这朵小花的名字，想对着鸽子发一会呆。
羊在前面等我，它一边吃草一边等我，或许它不是等我，只是吃草。但是我愿意把羊磨磨蹭蹭不走的时光诠释为羊在等我，而我没有看清蝴蝶是不是落在那株奇异的小花上，鸽子也已经消失在天空，我还在对着浩渺的天空发呆。
在那片貌似相同的青草中间大约有几十种野草，多年的农事经历之后，我能叫出十几种草的名字。羊或许不能给每一株小草命名，但是，羊能够给每一株小草定义草的味道，它不用咀嚼，它能在鼻息抵达草茎之前嗅到草的气味。我看到它柔软的下巴经过葛茅草、猪耳朵草、鬼金针等气息不相投的草茎时，眼睛看也不看一下，脚步已经远离。它信步向前，低下头，有意无意地经过那些草地，我看到它面对青草时的自信，仿佛它早已经知道哪些草是带刺的哪些草是苦涩的哪些草是有毒的，是的，它有足够的把握分辨草的属性。一只温婉的羊游走在青草地，像一朵白云飘游在蔚蓝的天空，它知道前方会有更美好的相遇。它确定前方会有一株仙草，它心怀希望，不羁向前，愿意在这枚草面前舞蹈、呢喃。这是一只羊的理想，简单快活，清澈明亮，为一株小草欢呼舞蹈。而我那时候亦无非分之想，给羊找到一片羊喜欢的青草，羊愉快地吃草，我愉快地看青草一截一截被羊截断，隔不几日青草又一截一截冒出来，羊有吃不完的青草，岁月有过不完的更迭，羊的目光清澈透明，我的目光也清澈透明。
午后的阳光安静，风似有若无，树荫下一片清爽的朦胧，我在把一把狗尾巴草变成小动物，小兔子或者小狗狗，最好能变出一只羊。我在漫长的时光里看羊吃草，羊在漫长的的时光里由小羊变成老羊，每一只老羊都会离开我，而我有一天也会离开羊。我不在这片青草地，而羊还会在。岁月吞噬的不是青草也不是羊，而是我。多年之后，青草地上游走的羊还会不会记得一个在这里牧羊的女人？青草枯了还会绿，我埋进泥土之后，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一根头发丝都不会长出来。我的消失是干干净净，草的消失是一个谎言，明年春天会越发葱茏。
羊作为五畜之一是仅次于鸡的又一种不搭太多饲料就可收益的家畜。羊吃草可活着，而草是大地上最繁茂的植物，多到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把羊放牧到草地上或者是把草割回家给羊吃，羊都安于接受。大地上最多最廉价的就是草了，一分钱都不用花就可以把满世界的草据为己有，这是多么划算的事情，而羊只要吃了一年的草就可以卖掉，一百多块钱一头羊足以给上初中的学生交一学期的学费，给儿子的女朋友买一个定情的小坤表，一头羊能办一件家里稍大的事，羊的地位在家庭里举重若轻。
公公从二姐家牵来第一头小青山羊的时候，公公婆婆都还年轻，他们身板挺直，走路矫健，沧桑的脸上红光闪烁，婆婆把山羊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羊对着院外那头拱地的猪咩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猪对羊不屑一顾，羊看看头顶的枣树叶，看看猪身边的那棵枣树，羊不在意猪的表情，羊更在意两株枣树上的散发着甜腻气息的枣树叶。
一阵秋风吹，枣树叶蝴蝶一样飘落下来，婆婆解开拴在羊脖子上的绳子，羊在院子里一边观察地形一边吃树叶，羊走着走着就到了猪的身边。猪躺着动也不动，只是抬眼看看这个新来的家伙有没有危险，看到是一头厚道得到羊，不足以对它构成危险，它安心了，继续午睡。
青山羊短腿圆身子，长胡子随风浮动，一双迷离的眼睛常常忧伤地望着远方。那时候我家还没有院墙，青山羊一天到晚随意游荡，那么自由自在的青山羊总带着莫名的悲怆从外面回来。我们不知何它何时有了相思的衷情，早春的夜晚一声声惨绝的深叫短促而焦躁，猫叫春的声音凌厉，而羊叫春的声音充满压抑和狂暴。它终于叫来了一头白色的公山羊，这种公然的对性爱的叫嚣是它本性的自然流露吧？温顺的山羊在春情来潮时表现如此狂暴。青山羊如愿以偿后那头公山羊久久不愿意离开，它们一起奔赴到村后的小河，以恋爱的方式相互爱抚，相互传递只有羊才能懂的温情。天黑后公山羊的主人找到它，用绳索拴住脖子拽走。
三个月后青山羊生下一头白山羊和一头青山羊。白山羊长大后又生下两头白山羊，两年后两头白山羊繁衍出一群白山羊。五年后青山羊和白山羊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头，满院子都是羊，满院子都羊草。羊多了我家孩子也多了，大哥家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家两个男孩子，公公婆婆喊他们两个牦牛蛋子——都是臭小子。
我带臭小子带羊去小河里牧羊。教我写作的刘老师说一头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老师继续说：一个孩子是养，两个孩子也是养。我哑然苦笑。老师要引导学生的胸怀，他必须把他的学生引导到生活和写作不相悖的地方。老师说了要养羊要养娃，老师不说我也要养羊养娃。
我带两个孩子和一群羊把苍茫未来放飞也把美好青春放飞。在村后的青草地上，一只麻雀已然在天空遨游，而我只能把身体匍匐在地，和孩子一起抢羊眼睛里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蚂蚱，西天上挂着一朵浮云，浮云上飘着一缕晚霞，晚霞下面是大地，大地之上是一群羊和一群孩子，羊在缓慢地蠕动，孩子在飞快地奔跑，天渐渐黑了，夜影如此清幽，笼罩了我们归去的身影。
村子里像我一样去河边放羊的人很多，我们从各自家里出来，羊跑得比人快，羊和小孩一起在前面跑，大人和大人一起在后面走，小孩子下到沟底追逐打闹，更多时候他们带着铲子挖胶泥，坐在路边摔胶泥，蒸盒子枪，造火车。我常常和邻居蒋月霞一起坐在河边的白杨树下说些家常话。我们有着差不多的家庭结构，她有两个儿子，我有两个儿子，我们的公公婆婆都是勤劳但很清贫的老实人。无数共同的话题让我们忽略了时间也忽略了那些羊，而孩子们在浅沟底打滚欢笑似乎也与我们无关。
岁月安静得像一河静止的水，阳光漫不经心地照耀世间万物，羊在那些葳蕤的草地上跳起华尔兹，它们滚动、旋转、滑翔。草早草的世界里一尘不染，羊在羊的世界里沉醉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