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花园

　　消失的花园
　　
　　我躺在床上感觉潮湿，就像躺在水中陷进去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有，身体越来越沉重拖住了我。感觉越来越无，肉体与灵魂分开，灵魂开始从身子丝丝啾啾抽出来，飘荡在空中渐渐充斥房间。我想我的肉体已经瘫痪了。它沉重、呆板、僵硬乃至窒息，它陷在潮湿的泥沼里无法自拔，眼看就要腐朽。许多次我都幻想躯壳的灵魂逃出，拿起一把长剑去刺，或者举起铁锤去打，警醒躯体的灵活，使它不要再昏睡下去。每一次我都失败了。结果身体越来越臃肿庞大，越来越僵硬窒息，它像一块嗜血的细胞吞噬我的灵魂，挤压我的生存。
　　
　　灵魂的空间越来越小，没有多少自由。
　　
　　那么，今晚尚好。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灵魂陡然离开肉体，使我获得自由。此刻充满灵魂的空间渐渐收缩，墙壁边模糊的桌椅、几张油画镜框以及灰色咖啡壶跟着收缩，慢慢露出它们固定的形状。模糊收缩成清晰的形状，寂静地呆着立着。月光从窗棂边流淌进屋内枣红色地板，一道狭长洁白的光亮。此刻，就有一个身影坐在黑暗房屋中间，胡子拉碴头发低垂，看不清他的脸。这个身影渐渐移动脚下椅子，吱吱地摩擦地板的声音，转过身面对着躺在床上的躯体。他是我的灵魂面对我一动不动的躯体。
　　
　　我的灵魂看着我的躯体，纸蜡一样苍白、寂静、不语。过了半晌，脚底下的椅子又向前移动了。他抓着他的手，仿佛一阵虚空的无抓住一具呆板僵硬的尸体，四周寂静无声。月光从窗口边抬了头，拖沓在地板上的光亮渐渐升起来照清床上的躯体。他一动不动，脸形瘦削没有血丝，眉头紧锁不开，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住感觉不到一点声息。灵魂离了躯壳，游散在屋内，躯壳仿佛躺在床上僵硬地死去了。但是我知道他没有死，他还年轻不到三十岁。白天坐在秋海棠潮湿的板凳上，他还想着去拉萨猎鹰，去内蒙古看风景，或者去意大利圣佛罗伦萨看西方式教堂。所以他没有死。只是他的肉体与步行一时无法抵达，他的灵魂暂时抛弃了他。
　　
　　这时灵魂伸出手来，柔软而又温和地握住冰冷的躯体的手，摇摆脚底下的椅子轻声问道：“你寂寞吗？”躯体一动不动。
　　
　　于是灵魂又问：“你孤独吗？”躯体依然一动不动。灵魂的手开始空气一样散发，借着窗外宁静的月色，更加温柔地抚摸躺在床上的躯体。抚摸他的眼睛、他的脸、他的胸、他的下身乃至干净的脚趾头。躯体一动不动。灵魂陡然叹息般地从椅子上站起，步伐轻盈地走到房门边。正当我的灵魂打算走出去的时候，我又十分眷念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躯体。我感觉他呆板地死去了。因为离了灵魂的躯体虽然一丝不挂干净，但是他没有灵魂，也就代表死去了。于是我又十分眷念地轻声问道：“你希望我们永远分开吗？”这时躺在床上黑暗中几米远的躯体突然抽搐跳动了一下。我不知道躯体的跳动到底什么意思，但是我猜想我的躯体应该愿意释放我的灵魂，让灵魂的天空在躯体外获得一点自由。
　　
　　于是我的灵魂走出房间，走进一所巨大的院子。这是一所黑暗中的花园，地面上感觉潮湿清冷，青石板像一条灰色光滑的蛇在月光下游动。我的灵魂首先躲在花丛中哭泣，然后又在花丛中酣睡。这时母亲的脚步声从院外传进来，我收缩的灵魂像一只小鸟攀在花枝丛中，用它狭小的目光透过几片花边纹绿叶，看见母亲月光下模糊的身影穿梭在花园的小径上。小径弯曲玲珑，玲珑弯曲。夜的潮湿的黑笼罩在整个花园头上，道路像迷宫一样繁复琐碎，空气中潜伏着一股濡濡黏糊状幽幽不明的暗香。母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我的灵魂从花丛中立起，又渐渐飘荡到花园西侧一口深井边。井口敞开如斗，如吼，如一颗深邃清冷的心对着头顶广阔的夜空吞吐静谧的呼吸。我想我的灵魂就坐在这井栏边寂静无声，我的躯体就漂浮在脚底深井的水面上。我探头去看，借着四周一点月光去看，陡然就看见井底水面上漂浮着一团黑色的絮物，几乎塞满了整个井口水面。它完全堵塞了整个井的呼吸，堵住了它的喉咙，使它不能呼吸发声。我感觉有点惧怕静坐了一会，再伸头去看，就看见中天的月光落进井中，照着井底水面上一张由水浸泡发胀，完全苍白变形的脸。月光恰照着井底中央漂浮的脸，他就是我的脸。他是灵魂的躯壳的脸陷在深井中淹死掉了。
　　
　　远远听见母亲敲门声，我又从井栏边站起，踱步走进长满绿色葡萄藤木架边。白天下了一场小雨，葡萄叶上还残有滴水的声音。大家仔细听，啪啪啪，吱吱吱，断断续续的感觉，水珠似乎滴在葡萄架下的水槽里，草丛中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想必月光的清明以及夜的被朗照，使得花园逐渐苏醒了。我孤独的灵魂坐在葡萄架左边一条长椅上，我感觉我的灵魂又陡然像个老人坐在午后黄昏街道边的长椅上。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祖父经常坐在这条长椅上的情景。那是一个秋后的下午，蟋蟀蚂蚱无声，葡萄架上因风垂荡飘下一阵枯黄的叶子，脚后椅上垫得厚厚一层。我的祖父戴着黑色绅士帽，嘴唇瘦削崎岖，满脸皱纹，手中抓着一根旧拐杖瘫在长椅上昏睡。我从院子东头追着秋天的蝴蝶跑过来大声问，“爷爷，你看见我的蝴蝶没有？”祖父轻微地摇摆他干枯低垂的脑袋，嘴角流涎地说：“嗯嗯……啊啊……”声息没了，又昏睡下去了。祖父似乎不理我。于是我又走进居室拿出画板，跑到他跟前要他教我画画，画秋天长藤葫芦，或者画齐白石水中的泥虾。无奈他老人家又是“嗯嗯啊啊”地搪塞敷衍我，接着又昏睡下去了。后来我的爷爷死在三月春天午后葡萄架下这条长椅上。母亲和姑姑对着长椅上的祖父和葡萄架哭泣，我则天真地叫着要让祖父埋在葡萄架下。他们训斥我，还把祖父埋出花园外面，埋在花园对面荒凉的小山坡上。那个山坡没有风，岩石崎岖不平，上上下下都是刮手刮脚的裂痕，一个萧条的山岗子，石缝间长满矮小的茅草一年四季都是荒疏的感觉。我觉得我的祖父死后很孤独，很凄凉。
　　
　　这时又远远听见母亲敲门的声音，我的灵魂又开始飘荡了。你说我是飘荡到花园外面看蓝幽幽的星空，看河道边的鸢尾花开在潮湿的水边，还是跟随母亲刚才的脚步去唤醒床上的我。这真让人犹豫，让人迟疑，让人头脑发昏，让灵魂找不到自己的躯壳。我从葡萄架长椅上站起，穿过弯曲的回廊，看见月光下满壁潮湿斑斓的画。几张仕女的长髻垂到地面，留下一片朦胧的黑影。这时从回廊弯曲的通风口传来一条流水似的声音灌进灵魂深处，只听见母亲厉厉地喊道：“小醍醐，二姑娘来了！”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叫我小醍醐，不叫大醍醐，或者直接叫醍醐兔崽子。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这样叫，或者这一切只是我迷蒙的幻想。我也不知道二姑娘为什么会在这样漆黑的夜晚来到我的花园。因为二姑娘生性高傲、清冷，长得漂亮又自大，每次我跑到她家院子外面喊她，叫她来我家花园玩玩。二姑娘一脸不屑，满不在乎地说：“谁去你家破院子玩！”我说我家院子不破，虽然外面看起来有点糊涂坍塌，不加修饰，但是里面可生气斑斓着呢。比如蝴蝶、蟋蟀、蚂蚱以及蝉，跳动的蜉蝣，它们经常趴在草尖上欢快地鸣叫。桥底水面上四季开满莫奈笔下那种光彩斑驳琉璃的睡莲，围墙挂满厚厚的爬山虎仿如瀑布，花园中间长满绿色的草、葡萄藤以及各种奇异的花朵。然而我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这就是我灵魂的苦恼。因为二姑娘每次看见我都不信，还带着鄙夷不屑的目光。记得有一次跟她去城市花园河道边玩耍，旁边长满荆棘芦苇，河滩上有几只午后脑袋打蔫的鹭鸶没精打采，她看见水底一条小鱼欢呼跳起来，她脸上的目光又漂亮了一层。我看见她青春绯红的脸颊也激动起来，伸手抓着她白皙的嫩胳臂语气亲昵地说：“二姑娘，去我家花园玩吧，那里更漂亮。”二姑娘情绪立马减了，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以为我故意设下什么圈套，打算将她圈进我的怀抱。后来我们分了，彻底分了，彻底byebye了。据说二姑娘因为这事哭了三天没洗头发没洗脸没吃饭。我以我躯壳外的灵魂茕茕孑立地立在花园黑暗中墙边发誓：从始至终我就没有哭过！我又以我躺在床上失去灵魂以后呆板僵硬的躯体发誓：从始至终我还爱着二姑娘！
　　
　　我的灵魂循着母亲的喊声向前飘荡。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回去，回到躯壳里使它挺立活过来，继续生活下去。如果我的灵魂回去，我就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如果我继续生活下去，就要继续考虑明天七七八八的事情。就要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漫不经心的事，还要带着虚伪的面具给认识我的所有人看，要尽量面带微笑，装作很幸福的样子。还要给一家杂志社继续撰稿，装作很有学问的样子，写几篇道德文章，冒充圣人，训训世教教人，装模作样很虚伪还神气。如果我的灵魂回去，我就还要像每年情人节那样冷若冰霜地给二姑娘写一封信，内容一直是：二姑娘，你死了罢，我不再爱你了。然后二姑娘每回看完我的信就会哭泣，还会喉咙哽咽地打电话来说：“小醍醐你他妈混蛋！我他妈都快混成妓女了，你还不用你的爱来拯救我！”于是两个人又欢快地嘲笑，互道温暖珍重，明年继续这番话题。
　　
　　灵魂离开肉体就能获得自由。现在我的灵魂就蹲在黑夜回廊一块大青砖上，满脸忧郁地看着夜空，想着刚才通风口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我想嘴角上点根烟抽一会，伸手去摸，无奈什么动作以及感觉都没有，完全就是一趟空气在空气中对流。原来灵魂只是一团看不见的气，它在你我体外无形地苦修居住。那么我的灵魂，请你飘起来吧。于是我就在黑暗中花园飘荡起来了，我先是围着花园的墙壁飘荡一会，来来回回，摸不着边际。接着又飘荡到秋千架上，但是我摇摆不动它，因为我太空虚无形了。于是我离了秋千架，飘游在花园的草丛中以及小径上，我能听见草尖拔节的声音，也能听见花骨朵爆裂的声音，还能听见蟋蟀欢快发情求偶的声音，但是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于是我蹲在一颗梧桐树下哭泣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哭泣，但是听不见自己哭泣的声音。灵魂啊，灵魂，你多么可怜自卑啊，你几乎就是暗夜里的鬼魂左飘右荡打算出来吓人。我想我的灵魂很想飘出这狭小的花园，走到大街上做一点放肆的事情。比如月黑天高没有风，拿一把灵魂的快刀杀几个贪官污吏，或者走进一些富商家里偷一些钱财，然后飘荡到城市各个黝暗的街头，将手中的钱财从空中抛撒下去给饥饿的乞丐。我还想走进妓院里洗净妓女的身子，要求她们今晚别接客，明晚也别接客，最好改邪归正永远不做下流的女人。我还想飞到二姑娘身边，将我一腔的情思全部倾倒出来不觉得羞愧丢脸。你看看，一个人的灵魂一旦获得自由，就会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我的灵魂就会在幻想里沉沦。
　　
　　这时我的灵魂循着母亲刚才的呼唤声，已经回到自己居室外面。我的灵魂的眼左看右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清冷的月光照着门外的台阶，屋檐上的蛛丝网飘荡几点水珠。半开的门扉透着花园寂静的风，一道无尘的月光从缝隙间溜进去铺在地板上。四周只有夜的荒芜的静谧，透着一股黝暗的生气。我的母亲哪里去了，二姑娘又在哪里，难道这一切只是我空虚的灵魂的幻想。我想将灵魂的头颅撅下来丢地上踩几脚，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因为灵魂的空气就是飘渺的虚无，什么也做不了。
　　
　　我渐渐收拾思绪，将我的灵魂的身子立起来，姿态清减地穿过半开的门的缝隙，走进黑暗的卧室。这时我的灵魂又坐在房屋中间的椅子上，面对着床上僵硬的躯体。
　　
　　灵魂陡然哭泣着说：“肉体啊，肉体啊，你为什么不站起来跟我说句话？”
　　
　　肉体渐渐苏醒了，我也渐渐苏醒了。我从昏大的夜的黑暗的静谧中坐起来，满头大汗，神情恍惚地看着房屋中间一张空废的椅子。在这张椅子旁边，帐幔左侧，又有一片昏黑的影子由窗外射进来的风掀动。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就站在影子里躲着我，等着我的倾诉与忏悔。我呼吸沉重地从床上爬起来，身子溜下床沿，对着昏黑的一片，静静地伸出手来。我由自己冰冷的手伸向黑暗的角落，握住一阵虚空，感觉握住了一片神秘的幻想。渐渐意志虔诚，双膝跪倒，头颅低垂地忏悔。我说：“可爱的灵魂，是我束缚了你，将你捆绑成流年的牺牲品。”灵魂说：“是我舍不得离开你，是我自己怯懦胆小，浪费了很多美好的青春与光阴！”我说：“你回来吧！”灵魂说：“回来可以，但是你以后一定要听取我的意见。”我说：“为什么？”灵魂说：“是你自己太贪玩，惹下不少祸。”我说：“为什么？”灵魂说：“因为这一切都是幻想，尤其刚才幻想得太离谱太多。”我陡然清醒着从跪倒的地面站起，赤身裸体地从房屋中间走到窗户边。
　　
　　外面月光寂静一片，如水如银如蜜如糕如胸如流年，如一群鸽子的头跌打在寂静无声的夜的静谧的涟漪中，渐渐疏离昏黑流远。我抬头从窗户边看出去，一片荒芜的院子，花园消失了，半根丝瓜藤挂在昏暗的檐角上随风荡来荡去。一阵孤独袭来，我冰冷地抓着下身觉得自己与流年都很害羞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