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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香离我们有多远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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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蒿香离我们有多远

                                                                                                        沈 飘

       阴历五月,招苏台河两边滩涂上的苦蒿、香蒿、艾蒿、野芦苇,还有浅水边的菖蒲草、三棱子草、水葱子、蓑衣草等长势正猛,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派头。野芹菜别看小老样,霸气着呢。大家伙儿团结起来就把地皮蒙得看不到了,像把那块滩涂铺上了地毯。风打河边走过,蒿子叶就如带花边的裙子在风中飘逸,显出里面藏着的白扑扑绿来。两边地里的麦子正在打包,打碗花开得那么开心,撒欢儿似的个个吹起小喇叭,一片连一片的就拥有了粉嘟嘟的浪漫情怀。
      大晌午头子,我们一帮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在河滩上磕磕绊绊地走来走去,真如赴汤蹈火似的。我们在河边找艾蒿,我们不急于把它们带回家,我们先让它们长在河边,等用时再来薅。我们后边还跟着一帮女知青,她们不认得艾蒿,大惊小怪地叫着,看啥都稀罕,看到蒿子就问是不是艾蒿,我们就让她们闻味儿。河水温柔,白白的浅滩的水里有蛤蜊在晒太阳,顺着一条条手指粗的泥痕就能找到,有的张着小嘴,吐着白白的小舌尖。我们还知道,夜晚河水里穿行着一群群鱼,它们唼喋有声,在寻找岸边最适合的位置产卵。岸上,所有的庄稼地都被我们的亲人拾掇得秩序井然。
      屯子里,盛大的花事谢幕了,所有的花都已投胎,摇身一变成了绿蛋蛋。有杏、有桃、有沙果、有小枣、有李子、有山楂、有葡萄,有顶花带刺的小黄瓜,长豆角、短豆角,都已上架,疯一样攀高着,步步留下坐标,小茄包子、柿子、灯笼辣椒、穿天椒……啊啊啊,富可敌国呀!
      妈在晒米,这件事过完年后她做了好几次。妈怕那米霉了,还怕被虫蛀了,妈说为了防备五月节时吃有熏气味。
      妈挑阳光充足的某一天,把大笸箩坐在外面装猪食泔水的大缸上,然后把那个白粗布面袋子里的半袋黄米倒进大笸箩,用手插进去拨拉那些米,摊开晾。那米粒粒金黄饱满。它的名字响当当,名正言顺,谓之黄米。黄色,金子的颜色。但金子挨饿时不能吃,而黄米能当饱。冬日里,一斤黄米对几两苞米磨成面蒸豆包。那时妈就会留下半袋子米,留着过五月节时给我们解馋。
      在招苏台河流域,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过五月节的。
      我们这地方比不得南方,没有粽子叶不说,那时候也没有白白的糯米。过五月节时,我们只有艾蒿可采。聪明的妈还要让孩子们把节日过得有滋有味,就用黄米来喂养我们的记忆。
那时妈梳两条乌黑的大辫子,都编成三股,为了不让它们在干活儿时前后左右晃来晃去的碍事,妈把它们都放在后面屁股蛋上,穿叉在一起。
      妈晾米时,我们看到了就会凑热闹,也把手插在里面跟着搅和。那米在阳光下泛滥着金子的光泽,用手去摊米,手上就会沾上面腥,有粘粘的感觉。米被搅动着,散发出淡淡的谷物才有的醇香,让我们有舔嘴巴舌的欲望,想起和黄米有牵连的面食。妈就让我们抓一把米,捧在手心,放在鼻子下闻闻,看有没有熏气味。有时一不小心,正赶上控制不住吸气,也会吸进几粒。我们也会抓起一把米,举起在眼前,然后慢慢撒出来,看它们在阳光下飘落成金黄的雨的过程。最后妈要用清水把米淘洗几遍,然后沥水,待潮个乎时去碾成面。
      黄米的前身叫糜子,生产队解体后,我们这儿就很难看到了。只有在河边、地头、沟沟坎坎的边上偶尔还能碰到,都长得很委屈的样子,又瘦又黄,矮趴趴的。由于多是孤单的小众,人们说是野糜子,可我看和真糜子太像了。野性强是好事,都是一丛丛的,一根多株,一到迎秋前也会长出弯弯的散穗,如长短不一样的做针线活儿的白线上打了个大圆疙瘩。
      夏秋穿越时节,割草的人遇到糜子,就不客气了,等不到打籽就捎带着割回家喂牲畜了。这野糜子还真不简单,抗药性强,一般除草剂奈何不了它,得用专门的药。真的也好,野的也好,看到它,多多少少给人们留下点儿念想,是好事啊!
      我们那时候还在上学,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参加义务劳动,让铲生产队的谷子、糜子。铲谷子对我们半大孩子来说是难事,草苗不怎么会分,尤其是里面的假谷子,我们称谷莠子。糜子和草好分,糜子身上有白白的绒毛,像人身上长了太多汗毛。
      那时候,家家都会给孩子准备几个小扒锄,比大锄头小些,有的还会削一根细长的白柳木棒安上,蹲着铲累了,可以双手抱着木把,伸长腰搂两边,一搂挺老远,就剩苗眼里眯着的草了。我们多是蹲着往前铲,骑在垄上,用手拔苗眼里的草,用小扒锄耪两边的垄帮子。一个同学一条垄,但蹲不多远,腿就酸疼了,我们又怕弄埋汰了或者弄坏了裤子的波楞盖,就高高撅起屁股,右手放巴掌触地,就那样拉着架势往前爬着前进,如四条腿的爬行动物。一个还比一个着急,生怕落后,动不动就俩手着地,哧哧往前爬。
那帮大人,老铲地的可厉害了,他们直着腰板用大锄头角看准了轻轻一剜,那草就被挑出来了。有的人也不行,也如我们一样跪倒爬起。我们说腰疼,一帮大人就七嘴八舌地说:小孩子家家知道啥叫个腰?疼什么疼?七十二岁才长腰芽呢!他们边说边用拳头捶尾巴根那里。
      有的地方种密了还得间苗。我们怕间不好,就问大人,大人告诉我们说,就间成狗咬纹儿式的。我们眨巴眨巴小眼睛,还是一头雾水,继续问,大人就接着说,就是不能把苗间断空了,要稀稀拉拉、曲里拐弯的。然后蹲在垄上给我们做示范。这下我们都明白了。
       那时我们去校外参加劳动都站成排走,还边走边唱歌:“我们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我们穿着纯棉的白布上衣,系着纯棉的红领巾。班长或者体育委员在队伍外面指挥。班级干部胳膊上带着杠杠,有一道杠,两道杠,三道杠。就是一块白布包一块硬纸壳,也有包一块袼褙的,有烟盒那么大,上面横着镶有一小指宽的红布,几道杠几条红布。
      女孩子们都梳着两个刷帚头子小辫或者编辫。为了防晒或糜子秧里的绿虫、蠓虫盯咬,我们就近找来蒿子,不管是苦蒿、艾蒿、白毛蒿、香蒿,编成个扎乎六斗的草帽卡在脑袋上,还不忘了在四转圈插上点儿野花招摇。还用香草、三棱子草编成马莲垛带在手腕上。现在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福份了,我们劳作过,知道黄米是怎样一步一步变成我们口中的美食的。
      那时我们女孩子不怎么对吃用劲。我们喜欢那些五彩斑斓的线、彩色布做的香包、白白的苘麻扎成的精乖乖的小不丁点儿小不丁点儿的笤帚、绒嘟嘟老红纸叠的印、奶奶剪的纸葫芦,最重要的是散发香味的艾蒿。然后才是妈用黄米面做的面食。那时奶奶也不太老。奶奶是方圆有名的大神。奶奶没有名字,只知道姓刘,叫沈刘氏。奶奶会剪纸,能描龙、会绣凤,还会给人看病,开中药方子。医院大夫给病人看病开中草药时,在药名的右下角标明几克,奶奶开的方子,在中草药名字的右下角写几钱几钱,人们拿着这样的药方子去抓药,大夫就知道是沈大神开的,就再重新抄一遍,改成几克。那时奶奶家经常来远道看病的,就吃住在奶奶家,奶奶亲自给熬药、敷药。走时,病人太穷的奶奶就不要钱,不穷的就要,给多少要多少。奶奶说,让那先富的手丫拉拉点儿,穷的就也有机会好过起来。
      奶奶剪的葫芦各式各样,葫芦肚上带双囍字的、带福字的,然后两个对合成一个,红火火,粉灿灿,金黄的穗摆。谁去了奶奶就让拿几个,说:一年才一次,挂上多喜庆,转转运气,再穷也要把节日过得有模有样才对路,让孩子大人有个盼望。
     奶奶还教我们叠印,色纸都是过大年时就备下的。印有两角的、四个角的,五月节那天早上,系在柳枝上挑着,风来荡悠悠的。每扇门上、椽子头上都插上,门上用柳枝挂着。用红纸叠的印像小壶状。还把纸剪刀贴到门上或大缸上。
     系五彩线时热闹,一屋子人,有女知青,她们胆特别小,连个小菜青虫也怕,说系了五彩线就不招虫子了。奶奶就喝点儿小酒,来了仙气,给她们一个一个亲手系。她们就坐在大土炕上,平伸俩胳膊,撸出俩脚脖子,挺腔直脖。于是手脖子上、脚脖子上、大脖子上,就都系上了五色丝线,拧着麻花劲儿。然后奶奶会吹上几口仙气。我们的就互相系。戴上了五彩线,我们都爱挽起衣服袖头和裤角,把领口敞开着,仿佛瞬间都光彩照人起来。美,打心里往外感觉美。
     妈忙着炸油炸糕。
      一入夏,家家的土屋就如蒸笼,家家的爸妈都会用大土坯、大泥巴在外面的棚子里盘俩锅腔子,俩大铁锅稳坐在上面,上面都是木头锅盖。家家就在外面吃饭,鸡会在四周啄来啄去,狗在旁边摇尾巴,鸭鹅在井边玩水。
妈烙的大黄面饼那时在屯里是一绝,关键是大,锅多大,那粘饼多大,又薄又金黄,上下一个色。烧的是麦秆秸,火候找得正应当。然后妈把饼用抢刀子切成多半。那帮男知青用手拿着满院走着吃,边吃边说香。妈做的粘火勺有的是苏盐馅;有的是红小豆馅;有的是芝麻馅;还有些是野芹菜馅。炸油炸糕,做豆面卷子,想想都是人间美味啊!这帮女知青都把我家当她们自己家了。妈总是乐呵呵地说,都还是孩子,能照顾到啥程度就照顾啥程度。妈常说,修好积德是人的本分。所以我家那本发黄发霉的名叫《三字经》的书都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其实,妈的命也不比她们强多少。妈八个多月就没了父亲,听妈自己说,是替大姥爷出劳工,去了西安的煤矿,去了便再没有回来。妈十七岁就嫁过来了,好在奶奶心肠好,没受到龌扁。
奶奶告诉我们,艾蒿必须在日出前采回插好才行,必须挂着露水珠,浮着夜气。日出后再弄上就过时辰了,不算数。
      我们总是被一帮女知青的说话声惊扰清梦。我们爬起来揉揉眼睛,天已蒙蒙亮。我们一大浪头人直奔河滩,冲进麦地,要先洗露水脸,说洗了脸上就不长疮。哪里是洗脸,衣服、裤子、鞋子都被露水打湿了。五彩线也掉色了,弄花了手腕子、脚脖子、大脖子。我们扑入麦地,手在麦子上横胡撸粘露水,然后往脸上抹,脸上身上到处是麦子的花粉。我们在麦地、河边扑腾,惊醒了老白杨林里隐藏的鸟,它们叽叽啾啾地也不知道说个啥,一定是吓着了。招苏台河上一团雾气,当鸟儿剪开晨雾,霞光微映的河面波光粼粼,似乎水面荡漾着金子。河水孕育在霞光中,我们被斑斓的河水和鸟儿的叫声迷惑得打愣神的时候,从村子方向飘来了油炸糕的香味。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不赶趟儿了!然后撒腿就跑,几个健步就冲上大坝,边跑边喊:“过节了!过节了!”一帮人也跟着起哄似的喊:“过节了!”……河水在回荡,田野在回荡,村庄在回荡。我们因了招苏台河的滋养,任性又执著。朝霞也把节日的大地涂抹得像一幅画。新的一天开始了,多么美好的人间啊!我们被食物的香气牵着鼻子在画上飞奔。
      现在轮到我们给妈做好吃的黄米面饽饽了。那日我去看妈,拿出老照片让妈看,那是她十七岁时的照片。我故意逗她说:这个梳大辫子的女孩儿是谁啊?这么带劲!妈笑了。如今七十七岁的妈,耳不聋,眼不怎么花,头发也只前面的白了些。六十年光景,一眨么眼儿功夫,像做梦,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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