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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南方的忧郁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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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忧郁

                                                                 张复林

      每每提起南方,村里人总会表情复杂,就像揭开一个见不得人的伤口。
      这些年,村里外出谋生的越多,村庄与外面世界的联通,已不再是单纯的信息往来,而是倾注了大量的情感和对外面信息的敏锐关注;而我,一个村庄曾经的逃离者,听到有关村里人在外的故事越多,越不敢说我的那些乡亲,一如当年的我,如何怀揣梦想和远方,如何对未来怀着无比的憧憬。因为我总是担心,哪一天,会有什么意外突然发生在他们身上。
      出于地缘的关系,众多南方沿海城市,成为乡亲们外出谋生的首选。年关刚过,他们或抛下年幼的儿女,或辞别年迈的双亲,不惜抛下亲人和故土,扛着大包小包,挤上汽车,爬上火车,潮水般涌向一座座南方沿海城市,就像投奔远方发迹的亲戚。不久,便有消息陆续传来,谁赚钱了,谁伤残了,谁犯事抓进去了,谁的媳妇与野男人跑了,哪家的闺女跟了有钱的大老板,甚至有谁死在了外面……这些消息会持续不断在村庄卷起漩涡,亲人们或因此担惊受怕,或因此抬不起头,一些原本贫寒的家,或因此离散,或因此被拖垮。然而,翌年开春,村里人照样纷纷外出,那样义无反顾,涌向南方,涌向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地方。虽然,南方已不再像先前那样,令乡亲们热血沸腾和心驰神往,一些人甚至一再在那里受伤,可除了投奔经济发达的南方,我的那些贫穷的乡亲,他们还能去往哪里呢。
      从亲人离开家门的那一天起,留守的亲人便开始了对外面消息的持久期盼和等待。一宗车祸的发生,一篇关于民工跳楼讨薪的报道,一则寻找无名尸体的启事,乃至南方的天气、雨水、冷暖,一次台风过境的消息,无不牵动着留守的亲人,成为亲人们持续关注、议论、传播的内容。墙上的挂历,更是每天看了又看。才见垂杨柳,转眼麦又黄。光阴飞逝,却又显得那么漫长。

                                                                     一

       继春踏上南下的列车,可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满怀期望。他是万般无奈离开村庄的。他原是村里的篾匠,先前总被人“师傅师傅”的叫着,一年四季,吃香喝辣,早早便讨了外村最俊俏的姑娘做老婆。而且,继春拥有一双全村人羡慕的巧手,随便一块篾片,一枝垂柳,或者一茎稻草、麦秸,都可以变戏法似的,编织出猪、狗、牛、羊,莫不惟妙惟肖。在幼年的我眼里,继春就是村庄魔法师一样的存在,或如古时候身怀绝技的高人。可随着现代工业的快速发展,乡村传统手工业逐渐丧失市场,世界的急剧变化,让继春猝不及防,日渐失去手艺活的他,不得不和乡亲们一道,汇入南下的打工大潮。
      很快,南方一家大型傢俬厂接纳了他。活计是一个人守一台机子,把粗大的圆木送进机床破成一根根方正的木料,再按要求整成或长或短的规格。偌大的操作间里,安放着一架连一架的车床,车床上,锋利的钢锯从早到晚飞快旋转着,发出巨大的轰鸣,不锈钢锯条泛出怕人的闪光。继春那双惯使篾刀和擅长编织的巧手,突然操作起这陌生的机器,很有些不适与紧张。受市场影响,老板的生意时好时歹,闲时,工友们聚在宿舍打牌赌博消磨时光,忙时,加班加点日夜赶货。为了多挣钱,继春恨不能二十四小时有活干,赶工的日子,老板逼得紧,工友们也顾不得怜惜自己的身体,安全常被抛于脑后。继春所在的车间,十几台切割机并排着,一旦开动起来,整个车间即刻淹没在杀猪般难听的嚎叫声中,震耳欲聋,要把人吞噬的感觉。被人管束,少有自由,更兼环境的恶劣,继春对这里并无好感,更不像年轻人那样,对整个南方都充满了向往和幻想。可一想到出来的目的,无非是想方设法多赚钱,于是加班费便有了格外的诱惑。一次夜间加班,炽热的灯光下,操作间里闷热难耐,本已疲惫不堪的继春,稍一恍惚,竟将自己的一只手,随同木料送进了切割机锋利的刀口。一瞬间,血溅机床,天旋地转,好端端的一个人残废了。无论如何,继春不相信这样残酷的事实。老板丢下一笔可怜的赔偿金,继春被赶出了厂门。找当地劳动仲裁部门,因双方未签订劳动合同而爱莫能助;找政府街道,以老板给付了赔偿而被回绝。万般无奈,继春纠集同一个村庄出来的乡亲,找老板理论,老板电话不接,躲着不见人,气愤之下,有人动手打砸,有人放火烧厂房。警察来了,在场的乡亲全被关进了派出所。本打算吓唬吓唬人家,以便多弄点补偿,没想到事情闹大了,万万不可连累乡亲,继春毫不犹豫,把责任全部揽了下来,三年零四个月的刑期,他被送进了另一座南方城市的监狱。就这样,以近于悲剧的方式,继春人生的航船,再一次遭遇了急剧的拐弯。
      这一突发事件,虽仅是电话传回来的一些不完整的零散消息,也足以轰动整个村庄。村里人义愤填膺,一连多日聚在一起议论,声援,纷纷谴责南方那帮讲着一口难听白话的广东佬,骂他们不是东西,欺人太甚,有的甚至愤然发誓,咱的人往后再也不去外面受气了。可声援归声援,抗议归抗议,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贫穷的乡亲们似乎永远底气不足。那些话,也似乎永远只停留在口头上,是一些永远也兑现不了的气话。在此,我总会汗颜地替乡亲们想起人穷志短那个词。然而换了自己,又能怎样呢,一根无形的鞭子将我狠狠抽打了一下,抽打着我这个贫穷乡村的逃离者。
      受继春父母之托,我曾去探监。狭小的探视室,隔着一张宽大的长方形案桌,继春和我面对面坐着。那只伤残的手,藏在背后,不知是否刻意避着,不让我看见,还是他想把伤痛藏起来。面前的人,短发,目光呆滞,显得木讷,像换了个人,完全失去了先前做手艺的灵气。不过,身形倒并不见瘦,似乎还胖了些,身上统一配发的监狱服撑得满满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虚胖。见面会上,继春头低着,多是我问他答,甚至连老婆孩子的消息也只是被动的关心。“我已经是个废人!”探视快结束,一直沉默的继春,突然目光发亮,蹦出这么一句话,像是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的,着实吓我一跳。目光短瞬的发亮之后,很快又黯淡下去,生命之火似全部熄灭在凹陷的眼窝里。我无法推断,罪刑并不太严重的继春,在监狱里接受了怎样的一番改造,也许在他看来,未来是灰暗的,没有光亮。无疑,一双健全的手,对于正常人是多么重要,它是一个人幸福生活的保障和创造源泉;一只手的伤残,对于原本靠手艺吃饭的继春,意味着整个天空的坍塌。继春的未来,我不敢想象。
      南方晃眼的阳光下,森严的监狱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隔着一道厚铁门,我和继春告别。望着他走向监区,一段溜光的水泥地面,一个笨拙的身影,头低着,缓慢,迟钝,也许更准确的说,不是走而是移。空旷的监区,那少了半条胳膊的衣袖,在南方咸腥的风中飘荡。这位曾被幼年的我当作魔法师崇拜的手艺人,如今就像个蹒跚的残疾老人,我顿时泪流满面。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不可遏止钻进鼻腔。我脑子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回去复命。是如实禀告他那年迈的父母,告诉他那望眼欲穿的妻子儿女,继春已经对未来丧失信心;还是以虚假之言,欺瞒他的父母亲人,继春改造得很好,可以提前获释,很快就会和亲人团聚。我该怎么办。在这座以打造“现代化文明监狱”为目标的南方监狱前,我站立良久,闭上湿润的眼睛,试图让自己沉入静默之中。可我无法平静。我的眼前,总是闪现千里之外,那一大家子既悲伤又期盼的眼神。上路时,我肩负着深深的期盼,可我带回去的消息,只怕要让那一大家子失望了。
      突然觉得,我离去的脚步,是多么沉重。茫然无措中,我紧咬着牙,仰头望着监狱上空。南方的天,阔大而空茫,柔柔的阳光,并不火辣,却晃得人睁不开眼。

                                                                      二

      平安,是父母对出远门的儿女最寻常的牵挂,却也是最揪心的牵挂。然而,命运的无常和无法预料,总是令人惊愕,措手不及。这一点,因为女儿的莫名失踪,在婶婶身上得到了最有力的印证。
       堂妹,我婶婶的女儿,一晃眼,犹如家门口那株柿树,出落得亭亭玉立。刚二十出头的她,已经在外闯荡了整整六个年头,栗色披肩长发,柔美的身段,举手投足间,有了城里妹子的味道。某年从打工的温州回家过年,有人托媒替堂妹介绍了一位对象,是邻村一敦厚老实男子,腊月底认识的,正月初三把婚订了,初八便摆了酒席,在庄严肃穆的祖堂前,于高燃的红烛之下,堂妹和她的男人,隆重举行了夫妻对拜仪式,完成了他俩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成年礼。就这样,堂妹算是在民间形式上嫁出去了。两个原本互不相识的年轻人,在接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匆忙托付了终身。这样仓促的婚姻,是否已经为日后不能长相厮守埋下了隐患。
       三天之后,刚领了那个法律上的红本本,两个年轻人就各奔东西,赶赴打工谋生的城市。她的男人南下广东,而堂妹甚至没来得及回一趟娘家,就匆匆结伴,挤上了一辆开往温州的长途大巴。堂妹的返回温州,就像进自家菜园,或邻里之间串门走动一样自然。这些年,乡亲们相互间常常提到温州、瑞安、汕头、东莞、珠海、深圳,乃至番禺、佛山、顺德、三水这些南方沿海城市,在他们眼里,这些城市所指代的就是充满了活力、金钱与诱惑的南方,它们显得那样熟悉而亲切,令人神往。
       也许希望离男人近一点。不久,堂妹辞去温州鞋厂的工,来到有“世界工厂”之称的东莞,进了一家规模挺大的玩具厂。工厂在市郊一个叫樟木头的镇上,那里充斥着连片的服装厂、玩具厂、化工厂,老板大多是台湾人,员工则雇佣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崽打工妹。这里隔着男人做工的顺德尚有半天的路程,厂里没有亲人,也没有老乡,只有流水线上永远干不完的活,它们日夜消耗着一个女孩茫然的青春。平日,堂妹与她的男人各忙各的,很少见面,只有逢年过节工厂放假,才得短渐相聚。相聚之后,便是堪称漫长的分别。常常,双方在南方湿热的深夜,借助电话慰藉彼此思念的心。
       有一回,电话忽然不通了,说对方已关机。久打不通,男人慌了神,跑去樟木头找,寻遍了整个厂区,也没发现堂妹的影子,只在拥挤不堪的宿舍找到几件堂妹丢下的衣衫。呆在堂妹曾经的宿舍,男人一会站,一会坐,显得六神无主,这个憨厚的男子,厚嘴唇,宽额头,骨节粗大,粗糙的双手反复搓着,惊慌无措的表情写满失望的脸庞。对于这样毫无结果的结果,他其实早有预料,已经显露不出太多的悲伤。漂泊异乡的生活早已让他认命,突起波折的婚姻就像贫穷的故土,皆是他不得不接受的。男人无奈地把目光移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幕下,拥塞着城市连绵的建筑和间杂其间横七竖八的低矮厂房。厂房狭小的空地上,艰难伸展着一些不见树叶,树冠却开着大朵大朵白花的高大乔木。那些花朵开得有些莫名其妙,就像一个人的蹊跷失踪。
       一连几年,堂妹音信全无,谁也不知晓她的去向。村庄议论四起,有的说过了台湾,有的说去了香港,最流行的说法是,跟同一车间的广西工友跑了。想想东莞与顺德虽在一省之间,但对一个一心只想着打工挣钱的本分人,依然相隔遥远,双方自然极少见面。夫妻分隔,又远离故乡,寂寞时时来袭,犹如蓄满动荡不安的潮水,青春的身体不断遭受着虫蚁般的噬咬。这个时候,对于远离亲人,漂泊异乡之人,当是最脆弱的时候,逃离,轻易摧毁了那原本并不稳固的婚姻。彼时,对于寂寞的逃离,甚于对于贫穷故土的逃离,婚姻的约束亦丢于脑后。被寂寞包围的堂妹,当她真正迈出那一步时,或许想到过自己那不善言辞的男人,想到过千里之外柿树下盼归的母亲,甚或想到过老家村庄会否搅起巨大的波澜,然而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推举着她,她彻底被战胜了。
      这几年,老家的婶婶,已经记不清,男方家人第几回寻上门,逼迫婶婶交人,要么退回彩礼钱。过年别家欢天喜地,婶婶却不得安生,男人带着一帮人日夜守在这里。婶婶早已一夜白发,常常一个人坐在柿树下,痛骂女儿抛尸的,扬河的,坐夜轿的,然后便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抱着柿树哭自己命苦,骂死鬼男人早早抛下她们母女。来人一见这场面,明知女人有表演耍泼的成分,却也无计可施。撂下一句狠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婶婶哭干了眼泪,身子靠着柿树,迷迷糊糊中,女儿就站在了她面前。
       夜晚,厂区附近的大排档间,彻夜闪烁着白亮的灯盏,呛人的油烟味,划拳喝酒的吆喝,显得凌乱而热闹。其间挤满了年轻的的男孩女孩,有刚下夜班的,有趁黑夜出来游荡的,而一些浑身散发着低级香水味,打扮十分艳俗暴露的女子,显然是从街巷的发廊里带出来的小姐。在排档某张油腻不堪的餐桌旁,广西工友正拥着堂妹,或吃一盘炒米粉,或共喝一碗白粥,那份亲昵与自然,俨然一对热恋的情侣。“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该嗅到她的美……”某处歌楼上,谁在深情地演唱流行歌曲《香水有毒》,甜腻的歌喉,飘散在空中,柔软得足以把一个人化掉。趁着堂妹陶醉于夜间镇上那种心旌摇荡的暧昧氛围之中时,广西工友开始着手蓄谋已久的策反计划,而堂妹非但丝毫未觉察,反倒以为幸福将临,于是跟着那个男孩私奔了。
       这是一直以来,我对堂妹私奔情景的猜测与推想。这些年,类似的事件,村里已经发生过,当然也有从外面带陌生女子回村庄的,村里人并不太惊讶,老人们也只是在背后议论议论,感叹世道变了,现在的年轻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很多先前觉得不可理喻的荒唐事,人们已经逐渐接受,见惯不怪。
       堂妹的下落不明,在婶婶眼里,似乎整个南方都跟着变得无法把握和不明朗起来。沿海那些城镇,原本像提起远方发迹的亲戚那样,婶婶时常提起,如今在她心中一下子变得忌讳和无限伤感起来。从未出过远门的婶婶,第一次发现,南方虽是个赚钱的好去处,却也凶险丛生。她深信,女儿就是那汪洋中的一条船,已经陷入某种无法脱逃的骗局,或者遭遇了某种不测的漩涡,而被迫改变了出行的航向。
      门前的柿树,是女儿落生那年栽下的,已亭亭如盖。秋天,经霜的柿树,挂满了一串一串的红灯笼,压弯了枝头,也压痛了婶婶的胸口。看到成熟的柿树,婶婶愈加忍不住对女儿的思念。柿树开花,挂果,成熟,叶落,都会勾起婶婶的感伤和思念。换在以往这个季节,婶婶会搬了梯子,把它们一个个采摘下来,一部分送邻居亲戚,一部分留着过年待客。如今,柿子熟得掉一地了,也没见婶婶半点动静。
      柿子落了,明年还会挂果。可有谁知道,失踪的堂妹,会否还有回到故乡的那一天。

                                                                      三

       长伦这次回来,是抱着儿子光明的骨灰回来的。
       村口不起眼的一栋旧房子,平日难得这样热闹,进进出出,全是帮忙的人。他却像个傻子,衣衫散开着,坐在门前苦楝树下,反复唠叨,我好傻,好傻,为什么要把光明带到城里去。苦楝树上,知了的叫声有一声没一声。这个夏天,并不像以往那么酷热。长伦摇着破棕叶蒲扇,嘴里神神叨叨,颇像了那唱着“鞋儿破,帽儿破”的济公,却并没人理会他。
      谁都知道,长伦家里穷,一向被人瞧不起。以前读书没读出来,复读也没过关。村里人嘴上叫他秀才,背地里却满是嘲讽和鄙夷。而且因为熬夜读书,看坏了眼睛,搞垮了身体,做不了田里的重活,连外出打工也屡遭拒绝。没办法,长伦只得在南方的一些城市四处漂泊流浪。有一天,他来到深圳,发现城里捡破烂也可以挣钱,于是开始了他的破烂王营生。捡破烂的长伦,村里人更看不起,觉得丢村里人的脸。只有他儿子光明,觉得爸爸了不起,在深圳工作,有能耐赚城里人的钱。光明的理想就是,长大后,也要像爸爸那样,去深圳工作。
      有次捡破烂的路上,经过城里那所著名的大学,长伦把装满了废品的三轮车停在气派辉煌的校门口,手里扇着破草帽,厚厚的宽边玻璃镜片后,藏着一双发光的眼睛,那些进进出出青春飞扬的大学生们,让他羡慕得不得了,一下子想起二十多年前落榜的窘境,多年过去,依然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一个捡破烂的,戴副眼镜,鬼鬼祟祟的样子,许久站在校门口,且不说有碍观瞻,万一搞出点名堂,甚至破坏什么的,谁也担责不起,保安终于看不下去了,大声吆喝着轰他走开。自己命里已经注定上不了大学,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培养光明。长伦把草帽用力扣在头顶,不情愿的推着三轮车,心里暗暗发誓。
       这次出门,长伦已经答应,一放暑假就接光明来深圳玩。长伦想的是,自己没考上大学,光明可是要上大学的,让光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对光明有好处,将来光明是要有大出息的。在心里,儿子是他的未来,他的大学梦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就是他的一切。
      长伦整日蹬着三轮车,要么肩上搭个蛇皮袋,手持一截带钩的细铁棍,头上扣一顶辨不出颜色的破草帽,躬着佝偻的身子,走街串巷,不停地在垃圾堆里翻找。泡沫、纸盒、易拉罐、矿泉水瓶、废旧塑料、废铜烂铁……在他眼中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在村里,像长伦这样捡破烂的就他一个,虽然大家都很穷,外出谋生,却不屑做这一行。只有长伦放得下身。为了光明,长伦忍受着村里人不屑的目光,吃着城里人吃不了的苦,对于旁人怎么看,他并不在乎。倒以为,他这样的乡下人,无一技之长,要身体没身体,在城里哪有资格挑活,只要能养家糊口,啥活都能干,他才不会傻傻地顾及脸面呢。他还想,家里建不建新房无所谓,赚了钱,得把一分一厘都存起来,留给光明读书,供光明上大学,还有日后光明娶媳妇都要花钱。儿子取名光明,就是寓意有光明前途的意思,他甚至还想到了将来光明替他光宗耀祖呢。这样想着,长伦干活就会特别来劲。夏天,垃圾堆里蚊蝇乱飞,长伦毫不在乎;冬天,寒风怒号,照样在垃圾堆里翻找他的宝藏。
       来到深圳,一晃好几年了。除了想老婆孩子,长伦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深圳,是一座足以PK香港的人间天堂,城市很大,很繁华,很漂亮。“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是连捡破烂的长伦也知道的一句随处可见的宣传标语。城里人生活的时尚美好,越来越坚定了长伦将来把光明送到城里上大学的决心,因此,捡破烂他总是格外卖力,比一般人更吃得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城里的垃圾,长伦已经产生了独特的感情。因为垃圾就是他的财富,城里人避而远之的垃圾收集点,更是他的财富广场。
      为省下路费,外出打工的乡亲,三两年不回家是常有的。在城里捡破烂的长伦,更是很少回家。有一年,我回老家的村庄过年,那天去走亲戚,在村路上碰巧遇上长伦。长伦略略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瘦高个的长伦,穿一身崭新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摊档上廉价的那种,但表面上看去,人还是挺精神的,鼻梁上架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以为是乡间教书的清贫先生呢。儿子光明剪了个锅盖头,粘在他身边,摆弄着一架崭新的玩具飞机,很显然是新买的,说不定是长伦从深圳带回来的呢。光明手里举着飞机,一会跑在前面,一会跑在后面,嘴里哇哇叫喊着什么,看得出孩子有多高兴。长伦摸摸儿子的头,笑得合不拢嘴,显得特别开心。对于捡破烂的长伦,你一定能想象他平日的样子,一身脏兮兮的,甚至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城里人远远避着他,把他当作垃圾一样看待。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嫌恶自己,什么不可以干,偏要干这捡破烂的营生。这是要一辈子让人瞧不起。不过,当他一想起儿子光明,立马精神百倍,扶正沾了飞尘的眼镜,挺起单薄的胸膛,双腿格外有劲,奋力蹬着他的破三轮车,豪迈地飞奔在城市宽阔的街道上。
       一过完年,长伦就出门了。这一次,他把老婆也带上了。这样,9岁半的光明,便彻底成了留守儿童,只能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光明已经上到三年级,是个懂事且独立的孩子,虽然很想念爸爸妈妈,夜晚的时候,会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但总是不让爷爷奶奶知道,怕爷爷奶奶伤心。平日,只要家里电话响,光明都会抢着接,对着听筒拼命喊:爸爸,妈妈。会迫不及待告诉爸爸妈妈,这次考试又考了100分,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他。对方挂断了电话,光明还在问,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家。有时候,光明会很失望,因为电话里传来的并不是爸爸妈妈的声音。礼拜不上学,光明会搬了小板凳在地坪苦楝树下,一边写作业,一边计算着爸爸接他去深圳的日子。
       光明终于盼到了暑假。长伦没有食言,早早把儿子接来了深圳。
那天,长伦正蹬着三轮车过马路,光明坐在长伦身边,手里举着爸爸刚买的三明治冰激凌雪糕,他舍不得一下子吃了,伸长舌头,两面慢慢舔着,雪糕冒出甜丝丝的冷气,光明可不要哪怕一点点浪费,小手扇着,大张了嘴,不停吞咽冒出的冷气。忽然,有人把一个易拉罐扔在马路上,光明眼尖,一下就看到了,没等长伦反应过来,光明已经跳下车,奔向那个滚向马路中间的易拉罐。这时,一辆大车飞驶而来,手正伸向易拉罐的光明瞬间被撞飞。手中的雪糕,旋转着飞向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最后散落一地。可怜的光明,刚来到他向往已久的深圳,刚品尝到一座城市的甜蜜美好,就扑倒在了异乡的街头。长伦一下子蒙了,上一刻他脑子还在想着儿子将来到城里上大学的事,甚至想到了日后儿子讨媳妇和光宗耀祖的那一天。
      长伦做梦也想不到,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咋就会把命丢在这里。送光明去火化的路上,老婆哭哭啼啼,抱着儿子的尸首痛哭。看着悲痛欲绝的女人,长伦突然很后悔接光明来深圳,很后悔当初给光明取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一准是犯忌了,如果叫狗伢,叫木头,叫玉米大豆,叫南瓜苦瓜,或者干脆叫叫花子什么的,也许他就不会把儿子带进城里见世面,还有那个该死的大学梦,自己早该死了那条心,干嘛非得寄托在儿子身上,如果没有这些如果,那儿子一定会在老家村庄活得好好的。哪怕长大再没出息,或者像他爹一样捡破烂为生,也至少比把命搭在城里强。难道这就是命,读了十多年书的长伦,并不怎么相信。他复读,外出,包括后来顶着压力在城里捡垃圾,拼命攒钱,供光明读书,都是和命运的抗争。
      听说,料理完光明的后事,长伦和老婆又返回了深圳。有人说,现在长伦再也不用牵挂光明了,从此可以安心在城里捡破烂,把钱存下来自己养老。我想,要真那样就好了,长伦可以了无牵挂,压在他心头的那个大学梦,会随着儿子的离去而彻底消失。可是失去了儿子,长伦的世界还剩下什么呢。

       这两年,每次回到老家的村庄,总有种既矛盾又说不清的东西,一面是怕敢过多接触那些外出打工的乡亲,包括他们的亲人,似乎每一次面对都会揭开他们受伤的伤口,一面又驱使自己不停地去走访他们,总想听到乡亲们讲述关于南方的故事,总想了解关于他们的那些漂泊不定的打工生活。不知为什么,乡亲们的故事听得多了,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怕敢面对他们。而且感觉得到,乡亲们也越来越不愿意说起南方,有的甚至把有关南方的一切刻意封闭起来,关于某座南方城市某家工厂某个老板只言片语的描述,都再不愿意提起,哪怕仅是一声叹息,一声抱怨,甚或一声诅咒。我不知道,对于贫穷和外出漂泊打工的命运,乡亲们是不是已经认命。但他们一次次抛妻别子,远离故土和亲人,飞蛾扑火般的南下,又是怎样期望挣脱贫瘠的故土,对改变命运作着怎样的努力。
       对于伤残的继春和他的亲人,女儿渺无音信唯抱着柿树痛哭的婶婶,未来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却意外撞死在城里的长伦,以及众多一再在南方受伤,犹怀抱隐若的光明与希望奔赴南方,试图改变命运的打工乡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当我站在老家那片因为抛荒严重而越来越凋敝的土地上时,只感觉,时代正在无情地碾压着我那贫穷而脆弱的老家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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