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松(已发《天涯》2018年2期)
2022-01-17经典散文
[db:简介]
原标题为《住着老黑松的村庄》,编辑予以改动。
老黑松
一
也许一百年了,也许二百年三百年了,从第一代逃荒人到来,老黑松就已站在村后“老向阳”坡面的山嘴上。在年复一年的时光流转中,老黑松像一位耆宿老者,守望着山脚下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和牛羊猪鸡,山坡的鸟雀虫蚁,也都在它的监护之下。
树桩有点歪,一人抱不拢。一人多高处分开杈,周身龟裂的老皮如龙鳞般排列,树疣峥嵘,虬枝飘逸,有伤痕的地方渗出黄灿灿的透明松脂,与花草香气汇成馥郁的复合气味。因周围没有其他树,一蓬墨绿的树冠自由自在地朝四面舒展开来,蔽了好大一片荫凉。松针密布的枝梢对风特别敏感,即便有小风掠过,也会发出金属质地的尖锐哨音。只是树冠靠西北一侧,被严冬的大风削掉一大块,却在南边恣意地伸展枝桠,像倾身探臂迎迓远客,颇有些古韵雅趣与仙风道骨。村庄依偎在有老黑松守卫的“老向阳”山脚,端庄而矜持。
老黑松是怎么在这里落下脚的,没人说得清楚。估计是大风携带了一粒带羽翅的松籽打此路过,风头忽然减弱,失去依托的松籽跌落在石缝中,由籽而苗,由苗成树,下接地气,上秉日月,浸淫雨露,得其三时,长成了一棵葳蕤大树。从河南来的逃荒人在这里建起村庄后,觉得老黑松生得蹊跷,就请“明人”来看,被认定是村庄镇气脉的风水树。刚扎下根的逃荒人,正需要一个安神敬神的地方,便在老黑松下用石头垒了两个椅子般高的小庙,分别供了山神、土地。在村民眼里,老黑松也是神,与山神、土地位列“三公”,共受香火。村人禳灾祛病,求子祈福,都来这里。有人故去,因无城隍庙,也来这里注销阳间户口,向阎罗报到。世道纷争中遭冤含屈的,也来此诉说苦情,让神主持公道。于是,村庄的事一半靠人打理,一半交给神来掌管。
老黑松也尽职地回报着村里人的虔诚。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儿摘野酸枣从几丈高的土崖上摔下来,梦魇般一飘而起,顺着出村的山路一悠一荡往前飘走。他为什么要离开,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统统不知道。他只感觉有一股巨大的诱惑力催着他向前飘走。正兴冲冲前行间,突然被路面闪出一个的黑脸白须老头挡住去路。老头将手中的野荆拐杖咚地朝地下一杵,大声对他喝道,小东西,到哪里疯去,你听家里吵成啥样了,还不赶紧回去!小孩儿忽然便听到两个玩伴和闻讯而至的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轱辘坐起,拍拍脑袋,使劲回想着刚才那个奇怪的梦。
二
村里的人也是一粒粒草木种子,被风吹落到此。当年他们从河南林县(现林州市)老家被风卷起后,随风飘飞,跌落在南太行西麓的这条大荒沟里。
逃荒是万般无奈的举措。逃荒人的老家遭遇了连年旱灾,赤地千里的土地失去母性,饿死人无数。为了逃条活命,也为家族留下一脉香火,逃离了故土。他们拖儿带女,西上太行,进入山西地界。举目四野茫茫,前方何处是家,面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他们不得而知。亡命天涯,本身就是抓阄一样赌命运。
刚开始,一个村子出来的人还结伴而行,可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却又同其他村的逃荒人走在了一起。苦命的人同病相怜,大家互相照应帮衬着踟躇前行。有老人孩子饥病而死,亲人们已生不出太多的悲伤。大灾之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死人,心早已麻木,草草掩埋了亲人,继续逃命。我爷爷奶奶与新结识的梁、冯姓两户人家,在转过一道高岭时,突然望见了这条绿意漫漶的大荒沟,还有山坡上这棵仙气缭绕的老黑松。冥冥之中,他们似乎听见上苍的指点,这里就是他们要到的地方。这三户人在老黑松悲悯仁慈的目光中,在大荒沟停下脚,为一个新村庄奠了基。以后,爷爷与逃荒走散了的一个亲哥、一个叔伯哥接上联系。他们呼亲唤友,亲友又勾连新结识的逃荒人,又有几十户人家聚拢到这里,诞生了一个由纯粹的河南逃荒人组成的村庄。
逃荒人刚来时,都是一担子、一包袱的家当,只能按照最经济的原则,在沟下土崖上凿洞而居。一个拱顶的直筒子打进去,在侧墙上掏出窑式土炕,用土坯或荒石挡起窑脸,安放好神位和祖宗牌位,烟火一起,就有了一个家。因逐土而居,还须选择宜打窑的土崖,弄得这里三五户,那里七八家,分成好多个自然村。
农民以土为生,一出生就同土地签订了生死契约。可逃荒人却没有土地,意味着活着无处刨食,死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死都死不起。他们只能给周围几个村的富户当长工,打短工,或者开荒种地,租地而耕,倾倒出全部的力气维持生计。起初没有牲口,他们一镢头一镢头刨地,一担子一担子将肥料担至高坡深沟的地里。女人们除操持锅灶,纺花织布,照应老小外,也抡镢头架扁担苦做苦受。生存的需求,把男人们逼成牲口,把女人们逼成男人。他们同时还勒紧裤带省,从牙缝中抠出粮食,卖钱,攒钱,千方百计买有自己的地。
太行山干石山区,十年九旱,洪、涝、风、雹、霜、虫等灾害也时有发生。逃荒人无力与大自然抗衡,只能到老黑松下殷勤祷告,祈雨驱灾。土地、山神、老黑松被村民们赋予了龙王、药王、送子娘娘、城隍、孔圣人等职责,成为“全能神”。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神仙们真的显灵了,雨应时而降,其他灾祸也都挺过来。虽也有人在饥馑病困中丧生,但没再发生大面积死人的事。
老黑松还成为给人证婚的月老。一些男女人在大饥馑和逃荒时,丧偶失伴。生活稳定下来后,经人说合,一些落单的人拼凑婚组成新家庭。穷苦加二婚,使他们不再讲究嫁娶仪式,凑婚的男女到“老向阳”老黑松下焚香叩头,知会于天地众神,回去便合灶并居了。
修建住宅,也是逃荒人一辈子的念想和操劳。情况好转一些后,他们又打了有里外套间的窑洞,有的还用石头券过。至于从土沟下转移到靠山沿相对平坦的土坪上,修建土坯砌墙的第二代平顶房和第三代砖瓦房,是解放和改革开放后的事。一年修,十年忧,从“逃一代”开始,村人都在房前屋后和一切空闲地栽种杨柳槐榆桑,桃杏梨李枣。自备修房和打家具的木材,顺便也给自己种下“棺材树”。其实,栽树更多是非功利的,是农家人祖辈相传的习俗与情趣。大荒沟中因此林木繁茂,花果飘香,加上牛哞马嘶,鸡犬问答,颇有了点诗情画意。
经“逃一、逃二代”苦苦打拼,到“逃三代”的我这辈人,村庄发展成百余户人家,五百多口人,是立村之初人口的十倍。
老黑松见证了村庄的历史,将这一切纳入记忆,长成从晚清以来的一百多个年轮。
三
在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中,我一家人深得老黑松的恩惠。
我爷爷奶奶逃荒刚来时,边下死力耕种租来的地,边在山坡沟壑开荒地,极尽节俭过日子,不但躲开饥饿的反复追杀,竟然还买回少量土地和一头驴。不期遇到“跑老皇”的年代,大扫荡中一个日本兵和两个皇协军的“二鬼子”,强行拉走了我家的驴。我爷爷豁出命追到“老向阳”的山道上,死死拽住驴缰绳不放。那个日本兵叽哩哇啦怪叫着,哗啦一声推子弹上膛,举枪便搂了火。我爷爷两眼一闭,以为准定要去见阎王了。可枪竟然没有打响(估计是遇到了一颗臭子)。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二鬼子”对爷爷说,老傢(老头),为了一头毛驴,连命都不要了?我爷爷说,驴是我全家人的命,打死我也不能牵走。那个日本兵又呜哇怪叫,抡枪托将我爷爷砸倒在地,伸手就夺缰绳。争来夺去,缰绳断为两截,驴还是被抢走了。我爷爷拿着半截缰绳失魂落魄回来,离老远就听一家人哭得像塌了天。我奶奶一眼晃见爷爷安然回来,一拍大腿说,天爷,不管咋,你命还在。爷爷一屁股跌坐在门墩上,哭着吼,没了驴,这日子咋过,还不如一枪把我打死。一家人又哭作一团。忽然,奶奶用一抹眼泪说,哭有啥用,不如去求求神仙们,帮咱把驴找回来。说着,带着一家人到“老向阳”老黑松下,焚香许愿,连连祷告。说来也怪,当天夜里猛听驴在我家紧挨的北坡上嗷嗷叫,紧接着踢踢踏踏跑到院子里来。一家人赶忙起来看,驴果然回来了,只是屁股、腰腹部被打得伤痕累累。奶奶深信,爷爷遭枪击不死,驴被抢走又自己跑回来,都是老黑松的护佑的结果。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奶奶都要到老黑松下上香。这个仪式,成为我家的一个传统,并繁衍成村里的一个风俗。
上边说的那个摘酸枣从土崖摔下来,魂赴阴曹途中被老黑松拦回的孩子,是我的父亲。
我少年时经历的事,似也证明老黑松确有神性。
我高小毕业后,曾跟牧羊的表哥做过两个月小放羊。牧羊是一件苦差事,既要想法让羊吃饱,又要防着羊偷吃了庄稼,还要防止着狼把羊掠去做了下酒菜。可那天傍晚,表哥和我把羊卡在窄窄的山道上过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他数,我数,楞是少了一只羊。表哥让我把羊赶回羊圈,只身返回暮色里的山野去找羊。第二天,表哥告诉我,那只羊被狼扛走了,他在一丛荆棘后面,发现了一滩血和凌乱的羊毛。要命的是,几天后的傍晚,羊又被狼扛走一只。我说咋整,吃惯的嘴,跑惯的腿,狼还会来找麻烦。表哥说,只能求求“老当家的”管管了。表哥去家里杀了一只鸡,弄了几样粗糙的供品,带着香火到老黑松下恭恭敬敬地献上,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土地,山神,松树大仙,求求你们管好你们的“看门狗”吧,别让它再祸害我们的羊了。你们的“狗”偷吃了我们的羊,生产队会狠扣我们的工分,我们还指着它活呢。我们放羊的人是粗人,有啥地方冲撞了你们,别和我们一般见识,高高手让我们过去。说来也怪,从此以后再没发生过狼扛走羊的事。
因老黑松经常显灵,村里好多命中有坎有劫的孩子,需认干爹干娘扶持运势,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拜老黑松为干爹。扳指数数,老黑松的干儿干女有十多个,其中有两个是我本家的堂弟。
老黑松是不是神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成了村庄的标志和村人的主心骨。外来的人打听村庄的路,会被告知,顺山脊往下走,看见山嘴上有棵老松树,就到地儿了。村里的人外出,走出老黑松的视线,心里便滋生出漂泊之感和莫名的惶怯。回程,远远望见老黑松的身影,一颗心便噗通一声跌落回肚里,出门在外的漂泊、孤独、卑怯、慌促感一扫而空。
四
黑妞是村里一个喜乐型的傻子,每天笑弥勒般咧着大嘴呵呵呵笑。他虽叫黑妞,却是男性。“黑妞,吃饭了没有?”“吃了。”“吃了几碗?”“八碗!”物质贫困年代,吃饭是很大的事情,大肚汉耗粮多却未必力气大常被人取笑,故有“傻八碗”之说。取乐黑妞的人哈哈大笑,黑妞也天真十足地哈哈大笑。
先前,黑妞被他爹押俘虏一样撵着在生产队里干粗笨活,挣半桩劳力的工分。土地下户后,他爹娘先后离世,住的土窑洞也塌了,从此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村从“逃一代”开始,就养成了惜贫帮难、抱团取暖、互济同惠的传统。修房盖屋,办红白喜事,大伙更是不请自到,无偿帮忙。对落难的黑妞,大家自然不会不管,他随便到那一家,都能蹭吃到饭。缺劳力的人家,也喊他去帮忙,自然供给饭食。老黑松下的光石板,是黑妞最爱光顾的地方。他背靠老黑松自言自语,好像与风过松啸的老黑松唠嗑,或者居高临下默默注视着村里的人和物。夏日的黑夜,黑妞常常就在老黑松下睡觉。
村里人说黑妞通灵,胡言乱语的话十分灵验。谁家有好事坏事,他好像预先都知道。土地下户前,连干部们都没听到任何风声,黑妞便满村子嚷嚷说,以后不再打伙种地了,要各干各了,果然就不久就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众人问黑妞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黑妞说是老黑松对他说的,让他传话给大家。后来,黑妞说的疯癫话,大家都信。
当撒豆一样七零八落的村庄越来越向老黑松下的主村靠拢,房屋也越来越趋于砖瓦、水泥化的时候,黑妞又见人嚷嚷,都要走了,都要走到镇里城里去活人了,以后村里以后就不红火了,能灰死人。村子果然就停止了膨胀,不再有一户人家修房盖屋。
一切都像变幻莫测的“万花筒”,让人目不暇接。电、农机、优种、各种农用化学品、先进耕作技术,取代了笨重落后的劳作工具与作业方式。电视、电脑、程控电话、手机、摩托车甚至小车等,也纷纷加入进来。我的家乡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时代,彻底摆脱了长期以来饥饿与贫困的死缠烂打。不曾想,富裕生活之门的开启,也是村庄毁灭的开始。
起初,是“逃四、逃五代”的青壮年人兴趣发生转移,不再专心土地与粮食,飞蛾扑火一般跑到外面的世界去挣钱。再后来,人们像得了传染病,前后脚搬迁到城里去住。他们中的一些人,靠当工头、下窑挖煤、偷刨铁矿、办加工厂、倒腾生意等发了点小财,要改变一下活法,尝尝做城里人的滋味,在县城买房或修房搬迁而去。打工打出点名堂的,也在城里安家,把女人、孩子接走。村里突然没有了学校,给了村子致命的一击,有读书孩子的人家不得不到城里租房而居,边打工边陪孩子读书。小伙子找对象,城里必须有房,也把一些人家逼进了城。供儿女读书读出了出息的,被儿女带到了天南海北的遥远地方。黑松眼睁睁地看着,时有车辆满载了搬家进城的人家,也满载了一副副既兴奋又恍惚迷惘的复杂表情,驶离村庄。
土地,曾是逃荒人的命根子,逃一、逃二代人为它付出了终身的血汗。房屋,也是凝聚了老辈人心血汗水的遗产。可现在,都被看淡而被忽视冷落了。进城的人家,虽然还耕种着承包的土地,可只是在春种秋收时像候鸟一样飞回来,草草种下,草草收割,而后匆匆飞走。粗放、掠夺性的经营,使土地质量每况愈下。再后来,一些进城的人连“候鸟”也不做了,把土地转包出去。不久后,接包的人家也进了城,土地再也转包不出去,一些边远土地因此而撂荒。
上年岁的人也有死活不跟儿女走的,一个人或老两口守着冷清清的院落。本家大嫂就是其中一个。本来,她有两个有本事的孩子,大学毕业后都留在大城市工作,娶妻买房安了家。孩子们费尽嘴皮,把她接出去。可她在谁家也住不惯,没过几个月,硬拗着返回村里。我知道,大嫂不光住不惯乱哄哄的城市,住不惯鸽笼一样的高层楼房,过不惯城市家庭模式的生活。更因为,她丢不下前几年突发心梗去世的大哥,不愿意让他孤零零一人睡在山坳的坟地里。她还丢不下他们老两口花半辈子心血修起的一院房子,丢不下承包的土地和有老黑松守卫的村庄。
留守村庄的老人们守住了村庄最后的一点人气,可也守着一份孤独和尖锐的疼痛,就是不可遏制地想孙子,想孩子和儿媳妇。他们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听见喜鹊喳喳叫,便立刻兴奋起来,认定孩子两口会带着孙子回来看望他们。一听见乌鸦呱呱呱叫,便莫名地烦躁不安。城里车多人多,坏人也多,他们怕孙子或孩子遭遇什么不测。每逢此时,他们便会上“老向阳”,向老黑松祷告,保佑孙子、孩子平安无事。
如今的黑妞,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坐在老黑松下,眼中充满惊恐、悲哀与忧伤。那傻呵呵的快乐,不再属于他。
五
清明,我回村上坟,就便去看望大嫂。正说着话,黑妞一头撞进来,没头没脑地说,有人要买走老松树,老松树不愿意走,呜呜呜哭。大嫂的脸色一下黯淡了,说一大早就有人说,夜里老黑松托梦,说它有大祸临头,让大伙设法救它。我和大嫂到大门外朝“老向阳”望去,只见两个城里模样的人,正围着老黑松转悠,还不时用照相机和手机从不同角度拍照。
随后听说,这两个人已找过村干部,要买走老黑松,整株移植到某市公园去。他们一出口,便开价三十万元。消息传开,留守的老人们心神大乱。老黑松是村里的命脉树,是村里的魂,把它卖了,岂不是要灭了这个村子吗?他们一起找到刚返回村的村干部,说给万两黄金,也不能卖掉老黑松。可干部们却为那诱人的三十万犯着迟疑,对一个小山村来说,这个数目太诱人了。何况还能就地还钱,挤兑挤兑购买方,说不定还能多卖十万八万。乡政府的领导也及时打来电话,让村干部多做做村民的工作,卖掉老黑松,既可使村集体得到一笔可观收入,还能为城市美化做出贡献,何乐而不为?干部们愈心旌摇动。老人们看情况不妙,纷纷打电话给在外打工的孩子们。可他们回话说,卖就卖呗,村里还有啥待头,咱也准备在城里买房迁来住,还管它啥风水不风水。他们还说,现在的社会,连佛祖、玉帝都没人信了,只拜财神一尊神,山神、土地、老黑松算个啥!老人们绝望了,齐聚于老黑松下,烧香,磕头,告罪,祈祷,然后拥树而坐,拼着死也要保护老黑松。
我惊愕不已。没曾想,老黑松竟然也有了进城的机会。如果真的被卖,从山坡整株起出的难度有多大?从乡村运入城市的道路有多长?进入城市后成活的概率有多高?即使成活了,能真正融入城市的土壤和环境吗?
干部们连哄带拖,把老人们弄走。从城里来的施工队伍和机械开始挖掘老黑松。这说得上是一项艰巨浩大的工程。俗话说树有多大梢,就有多大根,要将老黑松整株刨起,谈何容易。可专业性很强的施工队还真不是吹的,用挖掘机围着老黑松四周开了很深的壕沟,直径超过老黑松的树冠。甚至还采用了“无声爆破”技术,把一层层巨大的石头撑破,往深里挖掘。
老黑松巨大的根部被整块挖出,厚厚打了包。挖树的人说,他们这是无伤害移植,运回城里栽种后,还会采用输营养液等新技术,保准能移活。这话我信,可到底能不能做到“无伤害”,鬼才知道,人们不是常说人挪活树挪死吗?可一切都为时已晚,贴上城市标签的老黑松,被长臂起重机吊到大型平板车上,慢慢启动,晃晃悠悠出了村,渐渐走出村民们的视线。
我的家乡从此没有了老黑松。没有了老黑松的“老向阳”变得空荡荡的,活像老人们被掏空了的心。一群鸟儿在“老向阳”上空久久盘旋,凄然鸣叫。失去了老黑松这一地标的指引,它们迷失了回家的路。
黑妞呆坐在没有了老黑松的山坡,不哭不笑不说话,变成了一尊有呼吸有温度的雕塑。
忽然有消息传来,运载老黑松的汽车在半路一拐弯处翻了车。老黑松被甩下深沟,根部包块破碎,树冠的枝杈也都折断。老黑松生于土,命在根,树梢也不是光用来让人观赏的,这一下,准定活不成了。村里老人们说,这是老黑松拒绝进城,弄神通颠翻了车,自绝身亡。
老黑松进不了城,可再也返不回它的故乡来。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