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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追赶影子的人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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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钱的人
  
      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这里就说说农家肥。说多了不方便,少了也不好说,就说十车子。我说的是架子车,人拉着走的,一车子五百斤的样子。
  农家肥乡下也叫粪堆。堆粪堆要先打底子,不然那些好东西,让鸡猪弄了一地,一下暴雨就冲跑了。打底子一般都是老墙土和塘泥,这东西自己也肥,有的塘泥在地头上,就直接拉地里了。
  十车子塘泥也不好弄的,有时还要在塘里打坝子、舀水。这里就算一个工。十天半月,上面的塘泥干了,就得拉回去成为粪堆,有的路很远。也算一个工。粪堆堆在房前屋后或者别的地方,居家过日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往上面倒。扫地的灰土、烂菜、草木灰、牲畜粪、厕所里的粪水。这期间还要翻挖几遍,让它们咬合、腐熟。这些杂活,不是一下子干的,也给了生活的方便,就不算工了。地里要种庄稼了,粪堆在这儿,就把它一车一车地拉到地里。这算一个工。
  十车子土杂肥,一般能上半亩地。土杂肥力气稳定,长出来的东西实在,能放,有一个瓜,一屋子都是香气,外人来了不拿出来都不行。但它是慢工,不起眼。这些粪,还没有半袋子化肥一下子看着有效果。就是说,它怎么也抵不上五十块钱。
  不要忘了,这里我们算了三个工。三个工,在农村给人干活,也是200-300块钱。我们进入了关键地带。今天的事情无论多么复杂、看不懂,都只能在这种简单的关系上,在钱上寻找答案。
  这样说,也未免有点外行,不了解农村了。农村好多上了年纪的人在外面没人要,在家里除了那几亩地,也是闲着,并不一定有地方打工挣钱。就是有地方干活的,乡下的一些事情,也是趁着空闲,或者起早贪黑挤时间干的。这十车子粪,用不着专门请假、缺工来干。
  但是,他们是给人干活的人了。说好听一点,是工人了。过去,乡下人骂懒汉——力气头还要钱买吗?现在,力气头就是要用钱买了。力气就是钱。这样卖力气的人,要是再甩塘泥,他们就会想,出这个力气,我已经挣到多少钱了。这种人,别指望他再去弄土杂肥了。
  那些没活干的闲人呢?行情还是清楚的。干一天多少钱,家里的,外面的,都知道。现在谁再在那掏力气弄土杂肥,就是笨,就是猪。这是观念问题。今天,任何人都在进步。除非他完全与世隔绝。这样的人,我还没有见过。
  我这个农村人,回到村里,已经看不到一个粪堆了。农家没有了粪堆,啥东西都成了多余的了,跟城里一样,都得扔。
  有一户盖了新房,我想拍个照,可是地面上东西太杂,不好取景,于是就不照了。
  现在,乡下人吃的粮食、青菜,完全指望化肥了。现在人下地,一是背药筒,二是拿化肥。离了这些东西,谁都没饭吃。
  只有到了城里,才能听说、看到有绿色食品出售。据说,这些农产品没有农药,化肥。
  
一上一下一辈子
  
      今年,吴江的房价又在往上走。一套普通的住房一年就上去了几十万。
  那些在窗户里面忙碌的老太太,不知道可知道这事,还是去年这个擦窗户拖地的地方,今年又值钱了。多值多少?要是变成米麦,几十万斤,这房子都装不下,要从窗户上哗哗地往下淌。
  老陈家的房子不知道买没买。要是没买,这一下子就填进去他半辈子的钱。这半辈子的钱在哪里?最多也不过是个推算出来的空虚数字。乡下干活的,真别在城里掺和什么房子,离这事儿远点,这地方随便就把你喝进去了。
  老陈虽然是我的老乡,却只见了一面。那是好几年前,妹夫还跟我住在一起,一天,他带进来两个同事,他们在一起合计着,怎样才能跟住老板。他们很为难,有力无处使。这又不是一个什么坏人,是自己的老板,深不是浅不是。这都腊月二十七了,他们一年的工钱还一个没结,回家的火车票已经起早站队,在手里了。在一边听了,我也暗自着急。都到这一天了,老板要是说回家过年去了,别说钱,人见不着也没办法。凑近他们,我说,你们知不知道大老板的电话?现在的活都是一手一手包下去的,他们拿工资的只是负责干活的小老板,这种人能拖就拖,甚至拿着钱跑路,脸皮子不大值钱,不找他。有个人知道大老板,也就是总公司的电话,我记了下来。接着,我拨通了当地报纸上的民生热线。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我说都这一天了,我们干活的工钱还没有拿到一个,我报了这个电话,还有他们三个的名字。这是上午的事,没有想到,下午就有人电话通知他们去结账。就这样,一年的工钱一个不少地拿到了,一人两万多。他们搬了一箱子水果放在我屋里,算是答谢。第二天,他们就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过了年,就在我想到这事还有点得意的时候,他们三个都被辞退了。
  房价今年一个劲朝上的时候,水电工老陈却下来了。从高处的梯子上摔下来了。说这话,也只是一种推论。这个过程谁也没有看见。扫地的下班看到水电工老陈的时候,老陈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于是打电话送到医院。
  现在,老陈在医院已经躺了一个月了,还没有醒过来。医疗费用了二十几万。
  听到这个事情,我有些震惊。人怎么能昏迷这么长呢?这是生理或病理问题,想也想不明白。还有植物人呢。
  我震惊的其实是一个数字,二十几万。这个医疗费要是没人出,老陈醒过来,又得干上十年了。在工地上,老陈还能干这么长吗?
  没钱的人,还是离它远点。可是这是医院,不是娱乐场所。谁能从一边绕过去?
  躺在床上,一天合八千多块,这是八十袋子麦子,十亩地一年的收成。老陈家里是有地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在种着。一家人的地,种一年,春夏秋冬,只是这里的一天。
  这样动不动就拿粮食来说事,是跟不上形势了。可是,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今天的生产线再多,再先进,小麦还只能在外头生长八 个月,出在土地和农民的手里。老陈,你醒来啊!

钱是麦子
  
      那一天,我看到一个标题,大意是三十个省份将取消农民户口。我的眼睛一亮,多么大的事!我家有的就是农民。
  十年前,政府取消了农民的公粮,举国欢腾。有人说,种地交粮,天经地义,农民交了几千年皇粮了。朴实的话,赋予了事件的历史意义。于是有人铸了个青铜鼎,以铭功德。农民想起那一届,也就知道这一个事了。
  现在,几千年“农民”的帽子一下子甩掉了呢?
  我是一个农村人,日常接触的也几乎都是农民。没有想到的是,这几个月来,我没有听到一个人说过这个事。我家的青年农民,我见到的他们都是端着手机,或者电脑上上网。总不会不知道吧。这期间,有两个人在我的博客上提到这个话,可见这不是小事。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应答。这两个人也都不是农民。现在想想,当初我点开这个消息,也只是看了一下社保方面的事。什么也没有看到。
  当年免除农民公粮那么大的动作,也就是一架子车粮食的事。人少的人家才两三百斤。我家七个人分地,在村里最多,以物价上涨到今天,也就是千把块钱的事。就是几个人的一顿饭,打工者一个星期的工资。现在才看出来,这些年种地的掉队太快了,再免费吃他们的不值钱的粮食,就是教要饭的出分子了。
  这毕竟是钱。钱的事,农民怎能不说呢?
  我家的一块地二亩,这个十年就是一户人家在种着,我们分文未取。要是还教他还背着公粮,他会种吗?土地抛荒,就是这样来的。现在,抛荒的还有。我觉得那可能是老人不行了,或者没有了。年轻一代是要讲求效益的,不挣钱就不种了,荒就荒着吧。有一片水田,一眼看不到边,在那长着蒿子。原因是有一半人家收不上来水费,水库就不放水。现在,水库除了关注一个水费,没有别的。
  这个消息,我关心的只是社会保障。要是看到我们那里的老年农民一个月可以从现在的六十块领到两百块了,尽管这与人家几千上万的还不成比例,仍是一个笑谈,我也会当做一条消息,在老婆孩子面前宣布一下。
  去掉农民的帽子,还有啥用。农民的帽子其实早已自己去掉了,他们已经变成农民工。工农兵,农民在中间搂着谷穗,自成一家的那个画面,已经远去了。现在,就是让他成为北京市民,他没有钱,也住不起那里的房子,照样是流落街头的人。
  现在,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得有钱。不怕谁笑话,我现在羡慕的就是贪官。我说的是贪官。没犯事的那是领导。反正,不管多大的事,贪多少万多少亿,也都是个活着。为家族立功,你做到了吗?想想这样的法律都是谁制定的,有些事也就一目了然了。
  初来吴江的时候,离家远了,我写了一篇《麦子是娘》。说雨来的太急,场里打着的麦子沤了,有人会哭得披头散发的让人架着回家。接着我写道:沤了的麦子不好吃馍了,还可以喂猪,可以拿到集上卖钱。但是,麦子不是钱,钱也不是麦子。
  这篇文章发表在当地的报纸副刊,头一回跟铅字联在了一起。现在看来,写出这样的句子,即使不是为文者的矫情,也是农民式的短视了。
  现在,钱就是一切了。不包括你的麦子吗?

    这十几年
  
  在吴江的第三年,我到运河东面的另一个工地了。这里有我河南的几个小老乡。带班的,是本地人老宋,比我大一些,住在附近的同里古镇。
  “小陈”,“小陈”,老宋老是这样叫着,好像就这人好用。上工的时候,小陈要带一些盒子、接头、弹簧什么的,下班就要清理场子,别落下什么。这说的是东西少的时候,多了我们都动手。小陈很快就跟我说得来了。我比他大了不少,感觉他像个儿子。虽然老子在外头挣学费,儿子还在家里上着初中。我发现,有些事情不用说,小陈就想到了老师傅的前面。他有时背着破袋子,有时?个筐,也不知是哪里弄的。小陈不是我老乡,是陕西安康的。我专门查了一下地图,安康在陕西南部,翻过秦岭大巴山就是天府之国四川了。那天在挖沟,小陈停下手里的锹,锤一下后背说,腰都累驼了。一天,几个小老乡,还有小陈,看着不远处的老宋,压低声音跟我说,昨天他们几个去同里玩,在古镇里碰到了老宋,老宋看了他们一眼,在摩托上,没下来说话。我笑了一下,并没有感到老宋是多么大样(土话,对熟人冷淡),而是觉得他们还小,出来也不长。
  后来,我被安排到别的工地,跟他们打交道就少了。再后来,这个工地丢了一盘电缆。公司说,他们得赔。赔的话,一个人要上万,一年白干了。小陈他们说,那地方不是有监控吗,调出来看看,到底是谁弄走的。可是,监控不给看,就是赔。有几个人,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这里面就有小陈。
  十三年了,再也没有见过小陈。在外打工就是这样,在一起不管多好,一离开就就没地方找了。不是本乡本土。这期间,还有一个贵州毕节的小陈,也见不着了,那一年,想到他,我写了一篇《散客》,把他称为散客,在外省发表了,还入了那一年的散文年选。陕西的小陈,也是一个散客,我没见过一个他的老乡。小陈这小伙子人活脱,勤快,这些年也该混好了。谁找他当女婿,那是长眼了。
  一天下午,我在吴江中山北路上行走,随便一看,一个人在店里的墙上写字。他也往外看了,好面熟。他也有些惊异,最后叫了一声“王哥”。
  这人就是小陈。我进了屋。他在卖福利彩票。我说,怎么这些年也没见着你呢?他说,这里才干一个多月,在天津干了好几年。座了半个小时,起来要走,我说:明天,我还来!
  第二天,我又去了。店里就一个客人,坐在桌边研究着数字。店面不大,才一庹多宽。我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小陈在一个办公桌,也就是柜台里面,低头坐着,手里横着捧着一个手机,手机连着插座,在打游戏。许久,他才看到我。我笑了一下。他用一次性杯子给了我一杯饮用水,又坐下来按手机了。
  我说:你成家了吧!
  这句话,一见面我就该问。其实也没啥问的,不过是一个过程。昨天可能是星期天,屋里有几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就没问。
  小陈笑了一下:还没有。
  小陈的话,是我没有想到的。当年我们在一起二十岁,现在也是三十几了。我又问,就住在这里,他指了一下里面的一个小门。
  不多功夫,墙上的屏幕已经开奖三次了。我想到了一个“空”字,买空卖空的空。
  小陈丢下手机,拿着水笔要在墙上的板子上续写数字。我站起来说:我走了。
  晚上,我跟妻子说起这事,女人也是一脸的忧虑:咋还没结婚啊!我想到了他远在陕西种地的父母,家里还有一个三十多岁没有办事的儿子。要是有他们的电话,我就聊聊。
  看来,这些年小陈没有混到钱。有钱人,谁不跟?
  也不对。穷人多的是。车子房子,有时就是一个横着的标杆,可以跳过去。我的老乡,有好几房媳妇就娶在吴江的出租屋里。
  
  
  
     追赶影子的人
      
      女儿回来了。她跟同事去了一个风景区,也算是旅游吧。女儿跟妈妈在一个厂,她在统购部,妈妈是清洁工。
      打工的人背着包袱走南上北,却没有旅游过。比如妻子和我。北京都没有去过,不要说出国门了。现在,旅游成了一种消费,就像身上的穿的牌子。你是年轻人,要是没有去过日本、韩国、新加坡,你是中老年,要是没有去过美国、意大利、法国,就还不够档次。虽然还没有出去过,有些地方,比如韩国、新加坡,不要钱我都不想去。不过,我也有想看的地方,像东北的松花江,西北的塔克拉玛干,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和伏尔加河。
      女儿去的地方,好像主要是生态游。她回来说的,也多是这个话题。她花了几个钱,我不知道。现在,生态二字,是好生意了,从吃的到玩的。可是,在我眼里,这都是文化造假。因为我见过真的。当然还有妻子。
那一年,我跟小伙伴在不宽的水里打了两个坝子,一人用一个脸盆往外舀水。我们这是要逮鱼,坝子里的水舀干了,鱼就出来了,没地方跑了。那时,村子里的大喇叭在向社员 们广播,新西兰总理马尔登来访,毛泽东主席会见了他。今天还记着这个事,完全是因为我记住了这个外国人的名字。水舀干了,逮了十来斤鱼,最大的一条黑鱼三斤半,伙伴家就只要了这一条。择鱼的时候,我也过去看了,鼓囊囊的嗉子里,是一个不小的鲫鱼。我还记住了一点,端着鱼回村子,我一丝线都没穿。村庄里有水,水里有菱角、莲藕、茭白和鸡头米,还有各种鱼类。鳜鱼、鳗鱼都有。现在才知道,鳗鱼要在海水里产卵,幼苗孵化以后再洄游到它母辈生活的地方。后来,哥哥夜里在场里瞧他家的麦子,有一个两斤多的王八爬上来了,他按住,没有吃,卖了。比一袋子小麦还贵。那时候,农村的一些野物已经值钱了。有些人有钱了,什么都要吃,乡下人为了钱就想尽办法捉了卖。那些东西,很快就没有了。先是捉完了,后来是没有水了。壮劳力都出去了,塘泥没人清,淤平了,就没有水了。
      可是,今天什么也不缺。有人专门养了。在农贸市场里,我看到了虾米,红色的,很眼熟。问了一下,两块钱一两。这东西我姐姐当年也卖过,乡下的女孩子勤快,自己扒的,我们把水草择干净,在锅里熥好,红彤彤的,拿到集上的行里,有人专门给你称秤,两毛钱一斤。这也不贱,两块钱,就可以扯一块花布做衣裳了。两块钱一两,两毛钱一斤,正好一百倍。也就是说,在虾上,今天的一百,就是当年的一块。于是,一百倍,成了我今天的一个基本尺度。碰到一个天大的数字把握不了,我就去掉两个零来看。麦子的价钱却连十倍也没长,所以,粮食是今天最贱的东西。农民也跟着贱了,成了农民工。
      我的老家在信阳市的地片上。说起信阳,人们应该熟悉一个名词:信阳事件。这是指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这里发生的大面积饿死人事件。包括我们赵庄。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只能从大人的口里和阅读中知道一点。对于这个事,争论还有。我却只能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了:人都饿死了,那些东西为什么还没有被吃绝种?
      我说的是野东西。我们早已不缺吃的了,在金钱遍地的今天,在我和妻子的手上,它们在赵庄却没有了。现在看,不曾旅游的我们,过去却是生活在一块生态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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