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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在有限的幸福和无限的悲伤前,我永远像个孩子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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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苏敏
        在这个时候写下这样的文字,似乎不合时宜。元宵佳节刚过,此时的户外,也正阳光明媚,天空蓝的如丝绸。如果走近一株树,你一定能从干枯的枝头发现,有一丝丝绿意正顽强地蹿出来;若是你踏上一片草地,你也一定能从荒芜苍凉之中,寻觅出许许多多的嫩绿来。但很多事情,并不因时节的改变而改变它的轨迹,或者延缓,或者提前,有些东西,似乎是上天注定,冥冥之中,有一定的定数,比如说生,比如说死。
        伯岳母便是在元宵节的前一天离我们而去的。她若是能再撑一天,今年的元宵节,我的那些姨姐姐们,一定不像此时这样嚎啕大哭,黯然神伤。你想想,一个家,有一个老人在,它多么像一个家。你去的时候,有人早早地念想着,盼望着,在门口的树下远远地迎着候着;你走的时候,有人跟在你身后叮嘱着,唠叨着,她迈开小脚蹒跚吃力地送你到村口。而当有一天,那个坐在门口的老人,那个送你到村头的老人,突然没有了,你说说,那家还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和向往的?我的小姑在哭我的奶奶的时候,她一边又一遍地哭诉着:从今往后,没有了我的娘啊,没有了我的家。看着小姑悲伤的样子,我在想,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很小的时候,外公便去世了。那时,我并没有觉得有太多的悲伤,甚至在很多时候,觉得那是一件既令人高兴又让人觉得阴森可怕的事情。外公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少,现在想起来,隐隐约约只记得,有一次他来我家做客,在来的路上拔了几株什么野果。那野果的个头很小,大概如黄豆粒那么大,乳白色的,结满枝头。从深深的山谷间,从那条并不怎么波澜壮阔的河流旁,外祖父紧紧地攥着它,矫健地朝我家走来,进门的时候,笑眯眯地跟我们说,尝尝。所有关于外公的话,我大抵只记得“尝尝”这两个字了。我们呼啦一下凑了上去,从外公手里接过那几株野果。野果的味道应该是一种淡淡的清甜。不过,说实在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它的味道了,也记不得当时外公给我们采的那几株野果叫什么名字。而外公,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许他有力的臂膀拥抱过我,他长满胡子的脸颊亲吻过我,可我的脑海里,除去这几株野果之外,关于外公,其余的印象,半点都没有了。
        如果要说关于外公其他的印象或者记忆,大概就只剩下他死去后的那场葬礼吧?那应该是我人生参加的第一次葬礼。朝北的山坡上,有些阴暗,新挖的坟墓旁,堆满黄土和白色的大理碎石,与周边的翠绿比起来,黄土和碎石,异常的醒目。黑的发亮的棺材,被八个汉子抬着,在崎岖的小路上,我跟在长长的队伍里。一路上,敲锣打鼓,鞭炮声此起彼伏。在外公的棺材即将要放进挖好的墓坑、盖上黄土掩埋前,风水先生站在墓穴旁,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向跪在墓前的我们抛洒米粒。跪着的人们,纷纷掀起身前的衣服,甚至挪动跪着的双膝,去接空中抛洒过来的米粒。听大人们说,谁接的米粒越多,谁将来便要发财。我那时也拼命地拽起胸前的衣服,生怕错漏了一粒抛洒向我这边的米粒。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发财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发财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我那时应该在上学吧?我接住的米粒,是否也曾保佑过我在学习和考试中高人一筹呢?后来,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我几乎年年考得第一的好成绩,是否是风水先生抛洒过来的米粒所起到的作用呢?我记得,回家后,母亲把我们怀里接过来的米粒做了一锅粥,我一口气吃了三碗,并且将碗舔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对外公所有的记忆了。后来,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去外婆家,去外婆家的桔园里摘桔子,去外婆家门口的河里游泳抓鱼,或是爬上外婆家的枣树、梨树上偷摘果子吃,可我再也没有到外公的坟上去过。我在外婆家的那些贪吃、贪玩、撒娇、淘气的样子和场景,外公一定在那朝北的坡上看得清清楚楚吧?
        小舅妈是喝农药死的,她多么年轻啊?可我除了记得小舅妈是那么年轻之外,我实在想不起她更多的事情来。记忆里,她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圆圆的脸,似乎很白,甚至没有一点血色。她应该也曾对我们笑过,对我们说过些什么,甚至她应该给我烧过饭菜,可我都忘记了,忘记得一干二净。这真是一种罪过。她死的那年,几个老表,还啥事不懂,和我一样,只知道调皮捣蛋和撒娇耍泼。
        紧接着,大舅走了,听说是吃了一只骚鸡公走的。应该没有一只吧?那个时候,哪有一整只的鸡让他一个人吃呢?后来,母亲总说,在戏台上,大舅可以扮老生,可以扮小生,甚至可以扮花旦,扮青衣。母亲说起大舅,总是那么自豪。母亲还说,大舅除了有一副好嗓子,能唱戏,还能一人独自操弄一班锣鼓,一班锣鼓里有鼓、板、大锣、小锣、铙钹、堂鼓。大舅操弄这班响器的时候,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时而热烈,时而低沉,那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节奏,顷刻间,或是肃穆、或是悠闲、或是抒情、或是紧张、或是激烈、或是惊惶的情绪和气氛,便渲染开来。我应该听过大舅唱戏,听过他在戏台上的一侧敲打着那一班锣鼓响器。可是,我真不记得了,记不得涂着油彩的大舅的样子,记不得他手中钹儿、铙儿、鼓儿、锣儿铿锵作响的样子。他曾去过我家一趟,他带着几个老表,去我们家那里买水竹。大舅除了唱戏,还做裱纸。大舅带着老表们,一人挑着一担水竹,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母亲留他们吃了一顿午饭。大舅匆匆地扒完碗中的饭粒,便又继续上路。那一天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啊,肩上还有一百多斤的水竹啊。可就是这样一个能文能武,有一副好嗓子,有一身好力气的大舅,因吃了点鸡肉,肝病发作,命归西天,走了。
        这些,外公都在朝北的那个山坡上看着吧?他看着有人生,有人跟着他去,看着老屋一天天破旧,矮小,一排排新的楼宇拔地而起,我们一个个长大,上学,外出,娶媳妇,生孩子。他也或许看见我们吃肉喝酒高兴,也或许看见我们愁眉苦脸忧愁吧?外公走的那些年,我似乎从未见过外婆悲伤难过过。那该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里,我有幸陪过她一段时间。我把她送到医院,可她当时坚持不住医院。她一定要回老家去。临走前,她安详地坐在门口,跟几个我也喊作舅舅的人说,你们把祠堂收拾一下。几个舅舅按照外婆的吩咐,打扫,整理,将祠堂收拾干净。第二天,外婆就去了,那么安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去和外公、大舅、小舅妈们一起见面了。我去参加外婆的葬礼,那时,我的身体还很差,父亲和母亲怕我被阴气或者邪气侵扰,在外婆入土的那一刻,让我躲得远远的。我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躲在一旁,朝外婆的坟墓远远望去。跪在坟前的亲人们,依旧像跪在外公的坟前那样,掀起衣角,争抢接着从风水先生手中抛洒的米粒,聆听着他朗朗上口的祭语和喝彩。山中静谧,林间的溪流声潺潺,鞭炮的响声清脆,淡淡的青烟袅袅,从浓密的林间升起。棺材被放进墓穴里的那一刹,我似乎又看到,外婆她慈祥的样子,她坚决的样子,她撩起裤腿搓麻绳的样子,我跟着她去深山里挑拣木炭的样子,我给她买一个热水袋她笑眯眯的样子,我生病后她焦灼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渐渐好转起来,我们生活中的这些悲伤也应该躲藏起来。我们考上学校,分配工作,结婚生孩子,在县城里买房子;我的弟弟们也和我一样,考上学校,找到工作,结婚生孩子,在另一所城市安家;我的病情逐渐稳定,身体愈来愈好,我们的孩子也越长越大,一个个那么充满朝气,活泼,可爱,是那么令人怜爱和疼惜;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苦日子总算是过去,好日子也正如歌中唱到的那样越来越好。可是,就在这些时候,又有一个个亲人离我们而去。
        先是爷爷走了。在一个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的冬天,他走完了他贫穷俭朴的一生。后来,小叔经常说,爷爷总是舍不得,尽管他有着还算可以的一笔退休工资,可他依旧穿着破旧的衣衫,直到临死前,也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说起这些的时候,小叔总是眼眶泛红,我们也总是唏嘘不已。记得在医院里,轮流照顾爷爷的时候,我和二叔坐在爷爷的病床前吃火锅,喝酒,爷爷躺在病床上看着我们,他浑浊的眼里,似乎流着泪水一样的东西。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他当时在想些什么呢?是否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跟我们说完呢?他胡须眉毛全白的样子,他瘦骨嶙峋的样子,他半口半口吸着米粥的样子,以及他之前逢人便夸小叔、夸我们兄弟几个的样子,他给我包一两块钱红包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一样,依然是那么清晰。可是一晃,爷爷已经走了五个多年头了,去年国庆节,我们去祭拜他,前往他墓地的小路上,芭茅草长得稠密,不可一世,比我不知高出多少。
        就在他走后三年左右,奶奶又跟着去了。奶奶走的那天,她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睁开她那双浑浊的眼眸,淌出最后的那一滴泪。那滴滚烫的泪啊,是留恋,是不舍,还是其他我不知道的什么呢?奶奶走之前,我尽管经历过外公、外婆、小舅妈、大舅以及爷爷等亲人的离去,可我从未真正亲眼看见一个跟你有着血脉关系的人在你面前停止最后的呼吸,脉搏不再跳动,离开这个充满苦难的人世。奶奶一连几天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讲话,四肢肿胀得厉害,发亮,用手轻轻一按,便凹陷下去一大块,且不能反弹起来。可即使这样,她久久不愿闭眼,不愿停止最后的那一口呼吸。她一直在坚持着,直到我深夜赶回到她的身边,轻轻呼唤了一声“奶奶”后,她突然睁开她的眼睛,喉咙里咕噜噜地,想说些什么,然后,两眼直直地睁着,离开我们。
        奶奶走的时候,老家四周的竹林里,忽然卷起一阵阴风,卷起满地的落叶,竹林排山倒海地起伏,发出阵阵啸叫,那多么像我彼时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的悲伤啊?我亲自将身体还热乎着的奶奶像装某个物件一样塞进冰冷的不锈钢殡棺,然后在灵车的颠簸中,将奶奶的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前,被整容过的奶奶,脸上被涂上一抹腮红,眉毛是那么匀称,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奶奶是多么的美啊!我似乎从未觉得我的奶奶有那么美过。灶台上的奶奶,地里奶奶,茶叶园里的奶奶,坐在门口的奶奶,迈着小脚送我们一程又一程的奶奶,跪在佛前给我们祈祷的奶奶,举起酒杯颤颤巍巍的奶奶,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的奶奶,她何时有过如此的安详和安静呢?她忙碌而又清苦的一生,她操劳而又俭朴的一生,她慈悲而又坎坷波澜的一生,就在那一刻,化作一缕青烟,缥缈,离我们淡淡而去。我轻抚着她冰冷透骨的额头和耳朵,她的脸,她的头发,我的眼泪似乎被冻住,怎么也流不出来。而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莫名地对人发脾气,傻傻地坐在夕阳落山前的门口一言不语,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奶奶给我从庙里求回的佛珠,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奶奶已经走了。可是,奶奶真的走了。我现在每次回老家去,都想去看一下,隆起在山间的那座用水泥浇筑的坟包,想亲手揩擦掉那些掉落在墓碑上的尘土和蛛网。奶奶生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我怎能让那些蛛网灰尘弄脏了奶奶的墓碑呢?那一定是奶奶的眼睛,她在那里,正静静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起床,穿衣,洗漱,吃饭,上班,睡觉,看着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说笑和争吵。
        去年腊月,三爷爷又走了。我不知接下来,又该是哪一个亲人会离我们而去。在这些有着血脉关系的亲人中,大概能被喊做爷爷的仅剩一个了,被喊作奶奶的只剩下两个了。在这个世上,也不知道还能喊他们多久,叫他们几次。假使上天公允的话,能按照年龄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那接下来,我的大姨夫、大姨,二姨夫、二姨,我的大舅妈,我的小舅舅,我的岳父岳母,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大姑大姑父,我的叔叔婶婶……一路数来,我又要经历多少这样的生离死别呢?
        对生是多么向往,而死亡却总是那么不期而至,不可避免。人到中年,除了自己两鬓间的白发不断增多,鱼尾纹不断加深,更多的大概就是,这些曾经和你一起吃饭喝酒,一起说话唠嗑,一起或是和和气气,或是争争吵吵的人,他们一个个离你而去,然后把你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上。想想,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可谁能违背这样的自然规律呢?我们活着的人,该怎样去珍惜眼下的这一切呢?
        总有一天,我们也将追着这些先人的步伐而去。而我们,或许没有吃过他们那么多的苦,经历过他们那么多的磨难,但是,如今四处流浪的我们,我们将来在走完这短暂的一生之后,是否会像他们一样,能在故土里有一个角落,面朝河流,或者阳光,或者村头的那条小路,静静地隆起一座坟墓,长出一株株疯狂的野草来呢?
        太多的人已经离我们而去,还有太多的人即将要离我们而去。今天,我坐在一间出租房里。窗外,阳光温暖、明亮,想起那些往事,想起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亲人,既有些悲伤,又有一丝幸福。风轻轻地吹动窗帘,从窗户间迎面而来,略带一丝寒气里,似乎有一阵芳草的清香,一缕花骨朵的清香。楼下,过往的行人,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大概他们正在叙说着这个刚过去的年,这个刚过去的元宵。偶尔,传来一阵电锯的声音,有些刺耳,让人觉得无比难受起来。这样的声音,与这个春天,这个节气真的极不和谐。还有,我的这些文字,在很多人还沉浸在喜庆的年的氛围之中,我细数这些一个个已化作鬼魂的人的点滴往事,它是否显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呢?
        而我们,就是在这样很多不合时宜的生活里活着。很多的人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生,很多的人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死去。世界大概就是这样轮回吧。关于生,关于死,似乎永远对立而又和谐,它是一门我们永远也学不完学不透彻的功课。在它们面前,我觉得,我永远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这些有限的幸福,和无限的悲伤,可能将一直伴随着我,直至我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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