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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罂粟之花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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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之花
                         /刘亚荣
                     一
      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事情。有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却植根于记忆深处,比如罂粟花。它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我眼前,开得漫无边际。没有阳光,没有风,妖冶的罂粟花兀自摇曳,红艳艳的,铺天盖地,我陷在罂粟花海里。
       回溯1990年,——鲍墟乡医院,我生命中的重要节点。
       那年我怀着珠儿,预产期是十月二十八号。生珠儿的前几天,乡医院接到了新任务,又需要接待一批做输卵管结扎手术的人。简陋的妇科门诊重新进行了清理,清洗了窗帘,安装了紫外线灯进行消毒,原本掉土渣的房顶,早在前几年做结扎手术时就吊上了白布顶子,此时,又有些泛黄。
      除了日常的护士工作,我还要负责这批手术对象的术前血常规检验。其实,我也就是实习时学习过,只能看看血色素,做一下白细胞计数。我对领导说,做不了,不能糊弄人。领导说,只要不发烧的人都没事。我忐忑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挺着要临产的大肚子,忙忙碌碌地投入了结扎手术工作中。当时的主刀是县医院的外科大夫,他们都是我卫校实习时的老师,这次具体是谁,倒忘了个一干二净。
      乡医院的医疗设备相当简陋,没有常用的X线,显微镜是手术时县医院临时带过来的,最先进的仪器是一台流产用的吸引器。那时候,注射器针头是循环使用,只有针头严重弯曲,或者针头很钝了才能换新的。因此我们每天都得用铝制消毒盒在煤火炉子上消毒。尽管伙房乌烟瘴气的整天飘着黑黢黢的煤末子,但煮沸消毒也是当时乡级医院最常用的消毒方法。那时候输液器还是橡胶管、玻璃接嘴,头皮针也是反复使用。每天一上班,就是用清水反复冲洗输液器,针头冲洗后泡在75%的酒精中。冲洗干净的输液器被盘在铝盒子里,架在煤火炉子上进行煮沸消毒。一段时间后,橡胶管就坏了,再换新的。
     乡医院的卫生条件尚且如此,村子里的卫生所根本就不消毒,大多是大夫用针管吸几次开水,权当消毒。这在如今人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药房里的柜台是水泥抹制的,上面整齐的摆放着一些大玻璃瓶子,瓶子里盛着比较名贵的中药,比如人参啊,比如麝香啊,比如薏米仁啊,比如山萸肉啊什么的。中间大部分地方空着,是留着称中药、包中药的地方。正对柜台上方,房梁上吊着一个盒子,里面是捆绑中药包的纸绳,裁好的毛头纸整齐的码在柜台边上。每天,宋医生都用戥子称中药,一味一味中药士兵一样排列在包装纸上,称完,再对着方子对照一遍,然后变魔术一样,三转两转就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中药包,左手压住中药包,右手拉过上方的纸绳,上下左右一绕,打活结。一个方子完成了。日积月累,水泥柜台的边缘像涂上了一层油,中间的颜色像小麻的种子。柜下放着一个药捻子(碾中药的铁制器皿),捣药罐在柜台拐角处一侧竖起的木桩子上,配制中药丸剂是免费的。往南是一个木头架子,摆满了注射类的药物,也就是针剂。纸盒子的针剂们一般很沉默,好像也没有保质期一说,只有颜色发黄了,才会废掉不用。其中维生素c尤其容易变黄。那时候药物没有保质期,但是也很少听说有假药,或者暴利的药。

             二
      药房靠北墙是一组高大的深红色的药橱子,中药特有的气息在药房中氤氲。麻黄杏仁石膏甘草,当归王不留行米壳……这些动植物的精灵,此时都在药橱子里养神。平时一个个像绣楼中的小姐,只等药方递进来,它们又变成冲锋陷阵的武士,跃马提刀与病魔厮杀。有的中药周转很快,很多中药沉默在岁月中。这和患者的病有关,也和医生的用药习惯有关,当然也与老乡们舍不得花钱看病有关。有的医生爱用温补的,有的爱用扶正祛邪的,也有的爱用祛湿的。
     长得像黄日华版《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一样英俊的王医生爱用川楝子。院子里那棵歪斜斜的川楝子树立下了功 劳,霜降后,叶子落净了,川楝子一穗一穗嘟噜下来。老宋医生就举着长长的木杆子,用木杆子头上的铁钩钩川楝子,我们忙不迭地捡拾着。不知道这院子里怎么生出来的楝子树,楝子树北方很少见,我至今仅见过这一棵,可是它的面目已模糊,斜斜的长在土井边的川楝子在我心中成为一个符号。
    治疗疮痈,台阶下那棵皂角树当仁不让成了主角,外用内服少不了它,那些圆鼓鼓的皂角籽,那些鹿角一样的刺刺,都变成了可爱的健康天使。传统中医讲究急则治标,缓则治本,或者标本兼治,但在很多急性病面前束手无策,西医倒可以刀到病除,但人体的重要器官被切除,很多功能会受限,二者一直争议不断。所以我还是建议慢性病患者用中药调理。但是值得怀疑的是如今中草药的药性,速成的菜园式种植,肯定不如喝风饮露自然生成的草药药性好,可是如今去哪里找寻野生的草药呢?
      药橱子上的药名字很可爱,几乎一个名字就有一个故事。刘寄奴、女贞子、合欢、川木香、广木香、肉豆蔻、草豆寇……它们从《诗经》《本草纲目》、田野、民间传说里走来,在我眼里不仅有故事,也蓬勃成一丛丛有特质的草,一棵棵或高大或低矮的化腐朽为神奇的树木,它们既是祖宗的珍贵遗产,也是大自然馈赠人类的恩泽。中草药的熏染让我对植物也生发了兴趣。桂皮是药材,也可以做煮肉的调料,它更让我想到江南水乡的丹桂飘香,它细密的花朵盛着一兜兜蜜。女贞子,是一个贞洁烈妇,我一直在梦里仰望她。那年在徐州,我对着一棵有着修长身躯,油光光叶子,一串串袖珍葡萄样的树发呆,它的树叶繁茂,掉下一团团紫色的“小葡萄”,山路上树的轮廓下浸着一层油似的。原来这就是女贞子,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蜡虫树,那些“油”就是蜡烛的原材料蜡虫的排泄物,女贞子是蜡虫的寄生树。这些植物可真有趣。中草药的触角一端连着我,一端伸向七彩的世界。我回顾我的文学生涯,中医药有着很大作用,中药丰富了我的世界,是我文学路上的星火。
      中药里有一味米壳,它其实就是大烟葫芦,罂粟的果实。罂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植物,它有着修长的身材,五彩的花朵,美得像神话。据说,罂粟花开,周围数十里都飘着它的香味。罂粟在古埃及被称为“神花”,而古埃及是四大古文明之一,罂粟的种植史一定很长了,或者说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程,我国种植罂粟的最早记载是六朝。开始罂粟作为贡品进入我国,是观赏花,有滋补作用,也作药用,治疗腹痛、痢疾,还能解毒,是好东西。至于成为毒品,是后来的事。古希腊人尤其喜欢罂粟,执掌农业的司谷女神手里就擎着一枝罂粟花。罂粟本无罪。
       米壳的外观像一个略长的微型石榴。它浅褐色的干枯果皮上,划着交叉的棱形痕迹,一晃动,沙沙作响。宋医生说,这是采大烟时划的口子。我从徐霞客的:“莺粟花殷红,千叶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丹药。”看到罂粟花的美,就想见识到在风中摇曳的美丽的罂粟花。于是,我偷偷打开了一个罂粟壳,它细密的种子鱼籽一样,哗拉拉,一下子溢出了我的手心。谷雨时节,我偷偷地把它种在早已平整好的一小块儿地里,盼着它开出艳丽的花,我倒没想到让它结果,我知道这是国家不允许的。我的担心和期望都是多余的,这堆种子半个芽都没发。我问宋医生,他笑眯眯地说:“傻丫头,这都是处理过的,种不活的”。老花眼都笑弯了。我突然就联系到了越王勾践对付吴王夫差的故事之一,煮过的种子是不发芽的。
            
          三
      这年正月,珠儿悄悄地伏在我身体里。正月底,突然下了一场大雪,由于气温高了,雪看上去很厚,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棉鞋一下子就会被雪水浸湿,钻心的凉。当时需要普服预防小儿麻痹的糖丸,乡医院偌大的院子,只留三个人值班,其余的都下乡。大家为了照顾我,让我留在了医院。
      那时候的疫苗还没有严格的冷链运输要求。上级防疫站给发过几个冷藏包,可是冰排要好几天才能冻好,冷藏包也几乎成为摆设。医院的冰箱里储存着狂犬疫苗、乙肝疫苗,和一些季节性的防疫针剂,以及小儿麻痹糖丸。
      也许是1990年吧,或许还早一些,我曾跟随下乡打“百白破”三联针,这个药是20毫升混悬制剂,具体一支药给几个孩子用,我模糊了。很多孩子打完针后感染屁股都化脓了。发现几例注射预防针感染后,医院马上上报了上级防疫部门,及时停止用药,避免了更大范围的伤害。几年后,和邻家女孩子说话,发现她的左上臂肌肉萎缩,我惊问是怎么了?她说,姑姑,这就是那年你打预防针打的呀。她笑着说。我却自责,虽然知道不是我的问题。那时候很少有医疗纠纷,老百姓心里都有杆秤。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乡医院工作那些年,没有一天不给乡亲们加班打针或者输液。
       后来,这批“百白破”三联针被淘汰。相对来说,那时候的药物是安全的前一阵发生了疫苗事件,这是令人震惊的。上世纪末人们的免疫意识不强,预防针多在学校进行。也有例外。据乡医院8里地的榆林村那年死了一位老人,死前没任何病,被小狗咬了人中(鼻子尖到上嘴唇之间)部位,高烧不退,几天后就死去。或许不是狂犬病,只是一般的外伤感染导致败血症。老太太出殡时,白花花一片,哭声凄惨。埋完老太太,乡医院的狂犬疫苗一下子断货了,榆林村给老太太送葬的人,脱掉孝衣,结队赶来打狂犬疫苗。这是我记忆中的个例。问题疫苗一旦出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四

      那时候粮食很不值钱,庄稼人就想种点棉花好歹有点收入,可是哪有想的容易。那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棉铃虫猖狂的要人命。种棉花几乎要天天打药,毒药的毒性也在递增,棉铃虫都有了抗药性,人却在高温天气下,被农药打倒了。常常在日头火辣辣的中午,或者在下午三四点钟,突突狂叫的拖拉机停在医院的院子里,几个人抬着一个有机磷中毒的人冲到诊室。
      大多数人能抢救过来,有的人却再也没睁开眼,这时候人命比庄稼还不值钱。这大概也是宿命,生就庄稼人不种地咋办。那时候农民和城市人中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年夏天,医院了死了一个人,才二十多岁,喷农药中毒。一盒一盒的阿托品,一瓶一瓶的液体输到他的身体里,却没有效果。这些水置换不来他的命,他死了。一双本还不太懂事的小儿女大哭着喊爸爸,一对白发老人“儿啦!儿啦……”哭得死去活来。我听说,几天后,逝者父亲用棉花夹子把一块地的棉花都毁了。那些正在盛开的粉色、黄色花朵,很快在阳光下凋零,也成了无果的花。那位老人,丢弃棉花夹子,一屁股坐在长满野草的地头,负重的牛一般喘息。不远处,一座新坟赫然在一座座旧坟茔里,老榆树上不知趣的乌鸦,哑着嗓子时不时叫唤几声。死亡的气息在本该蓬勃的田野蔓延。
       烈烈阳光下,周围的棉花地里,喷雾器还在不停地喷洒农药,刺鼻的味道让人窒息。那些棉花花,变成一朵朵罂粟,诱惑着人们冒死种植棉花。求得生存。
       六月天,孩子的脸。几场暴雨变成连阴雨,街上到处都是水,水倒灌到本就低洼的乡医院。我发愁了,我那时候怀孕六个月,这样大的水,外面还有俩个需要输液的病人呢。一个是医院不远处的刘伯伯,一个是集市边的李阜民爷爷。李爷爷是我父亲的老师,这俩个人都是食道癌卧床不起的病人,每天就凭着几瓶营养液维持着生命。村子里的老人命运大都这样,医保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无疾而终是最好的结局,倘若患了不治之症,诸如食道癌之类,就等着“吃秋不吃麦,或者吃麦不吃秋”,再难听点就是在家等死。没有多少收入,没有城镇职工的看病报销,老农民们就守着口薄棺材,躺在炕上等死……我急得在医院的台阶上来回疾走。当时医院的人都身兼数职,我是专职干护士,我的同伴晓娣还要忙药房的工作,还是出纳。这俩个癌症晚期病人,本来就处于营养衰竭期,一般人都扎不上,每次都是我挺着大肚子慢慢走过去。患者一家对我的信赖,也是我工作的动力。
      怀孕的人很怪,平时很喜欢吃韭菜,可是现在却闻不得一丝韭菜味。每到集日,我都想捏着鼻子不呼吸了,省得吐得翻江倒海。李爷爷家紧挨着集市,卖韭菜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好像这个世界都是韭菜的天地。每次输完液,我都强忍着,小步跑到集市的尽头人少的地方,狂吐一番。古人说:“医者父母心”。我还没做母亲,把自己当成了患者的家人,医院里的医生们都这样做。不管风霜雨雪还是深更半夜,只要需要出诊,二话不说背上那个陈旧的“为人民服务”的出诊箱,就赶赴患者的家。微薄的收入,并不影响医生们治病救人的心情。望闻问切之后,常常是一个小偏方,或者几味中药组成的一个方剂。为了能给老乡们省下几个钱,医生们没少动心思。比如针灸能解决的,就不给老乡拿吃的药,针灸免费。一顿贴饼子熬菜,几颗枣、一把豆角是老乡们的回馈。那时候的医患关系,是鱼水的情谊,是鱼和鱼的惺惺相惜。
       李爷爷的儿子趟着水过来接我,手里预备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枣木棍子。他背着几瓶液体,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的探路,左手拉着我。我在后面用枣木棍支撑着前行。李叔叔眼里含着泪。一家人对我千恩万谢,说要有闪失可怎么对得起我。可这也是我的本分啊,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没有本事救人命,但可以延长患者的生命,也是一种修行。
       我怀着珠儿很吃力,中秋节跟着婆婆公公下地收秋,割了几棵翻个筋斗才见到一棵的豆子,回来就蹲不下了。腿疼了好几天。好在这批手术是在10月份的24号,我坚持着做完了几十例。26号白天还坚持检验,晚上就开始尿频,我开始还不知道是要生了。爱人当天晚上还去鲍墟高中和张士儒老师下围棋,半夜里就被我的呻吟吵醒。
      疼得糊涂了也就不再知道痛。早上当了妈妈。
     这个爱围棋如命的男人,迅速转换了角色。放下棋盘世界里的经纬,白天把珠儿抱在怀中,晚上蜷缩在皮革沙发上守着我们娘俩。我喜欢吃姜,生完孩子,我的宿舍里总是刀剁姜的声音不断,叮叮……帮帮……
      生了珠儿三天后,同事来宿舍和我商量,有个月子里的孩子输液别人都扎不上,问我能不能扎一针。我看看我的珠儿,她在梦里翘着小嘴在笑。我说抱进来吧。还好,还是一针见血。我体会到了“医者父母心”的双重快乐。
                    
         五
       在《诗经》中美丽着的茵陈,乡医院的院子里就有。三月天,潴龙河畔沙尘不断,茵陈也长得土头土脑的,倒有一个清新的味道。南方人用来蒸糯米团子,北方人只入药。宋医生总是在早起采来,放到窗台上。我和晓娣看到了也会采来放到宋医生晾晒的茵陈里。日子到了四月天,院子东头的金银花卯足了劲疯长,茵陈仿佛一夜就变大变美了,它伸展了腰肢,从灰姑娘变美少女。肚子里的珠儿也让我感到了胎动。透过玻璃窗,梧桐树上一簇簇的大粉花在沙尘中摇曳,我抚摸着肚子感到一份源自生命的美好。
      六月天,凡间万物都返潮。家家户户挂满五彩的被褥时,药房的宋医生总是不断的忙活,炒制从安国买来的中药材,翻晒久存的草药。茵陈、荆芥、款冬花、胡颓子、酸枣仁都晾在医院的窗台上。我喜欢中药味,直到如今都喜欢,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能沉醉于药香里,做一个能解除病人痛苦的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一年一年,茵陈变成蒿子了,宋医生还没改变临时工的身份。老人家不容易,久病成医,在乡医院干临时工,其实整个乡医院也没有几个正式工,也没有几个人有职称。可是宋医生不能再等了,他都快六十岁了。合同中缴纳保险的最低年限是15年。他一直在等,主治医生比他小,转正了,药房的崔大夫比他小太多也转正了,他还在等。要知道,旧社会人分三六九等,九十年代做临时工也比天天土里刨食儿踏实,可一辈子做临时工,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夏季的太阳分外的活跃,庄稼人的习惯,天不黑不收工。每到农忙时节,早中晚的乡医院是热闹的。晚上后院的乡政府里常常传来繁杂的跑步声,还有“一二三四”的声音。这是那些超生不想拿罚款的男人们,也有的是想生儿子,拒绝做大月份引产,媳妇在怀孕后,和政府玩起捉了迷藏。乡镇干部找不到计划外怀孕的女人,就把这些男人抓到乡政府,等待那些女人自己回来做大月份流产,或者来交罚款。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几个复员军人,有的是精力,他们熬鹰一样熬这些庄稼汉子,日夜不停地让他们稍息、立正、向后转、跑步走。这也比以前野蛮地抓走超生户的猪羊、牵走驴马文明得多了。嗷嗷叫的都保不住,那些电视机、洗衣机早就被拉到了乡政府,等这些人家想通了,主动来交超生罚款,或者是做完结扎手术后返还。
   
      生男生女一个样,在农村还是一句空口号。虽然国家有政策,但是千百年的传统一下子也无法扭转。男人们都希望后继有人,老人们也希望香火不断。这就苦了那些女人们,男权主义作祟,来做结扎手术的都是女人,有的因为害怕,哭哭啼啼的。偶尔有个男人做结扎,也会被乡里人笑话绝了种,成了“老公”(我们老家“老公”是太监的意思)。
      我当时坚决生一个孩子。一是响应了国家号召,再则,我也怕超生了被开除工作。另外的理由是,我曾经在外科学习过几个月,无影灯下,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划开肚皮让我不寒而栗,鲜血盛开在肌肉上,一瓣儿,一瓣儿,组成一朵朵罂粟花,艳丽异常。我不晕血,却想呕吐。我受不了做绝育手术的折磨。
      一些计划外的孩子幸运的生下来了,现在都到了该成家的时候。
那些年,计划生育像一颗畸形的树。你越想修正,它像个弹簧,压得越紧,反弹得越高。没有儿子的女人学得聪明了,怀了孕,出大价钱去外地做B超,只要是女孩子就自己跑到大队要求到县医院做引产,可以免费,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在妇科实习的时候,大月份引产是常见的手术。那些年轻的母亲们,或是被乡计生办强行送来,或者是知道怀的女孩子耍聪明来做引产。科主任边操作便给我们讲解。碘酊消毒,酒精脱碘,找准子宫与胎盘的距离。注射雷夫诺尔。数小时后,一个白净净皮肤,长长的眼睫毛,还带着母亲体温的孩子就生下来了,这些无辜的小生命还做着美梦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有时候生下的孩子还微微有气息。那些无可奈何的母亲们在产床上恨不得把一辈子的泪水流完。
       这些孩子,常常让我想起那些不发芽的罂粟种子,他们也是爱情之花的果实。站在人道的立场,他们是生命,有生存的权利,按国家政策,他们属于超生人口。
可是,如果没有节制的生育,国家会是什么样子呢?没有人告诉我。

        六
      如今,这棵畸形树结出的果子更为苦涩。当然这恶果不单纯是政策方面的原因。
      不争的事实是庄稼人手里也有些钱了。矮矮的房子都翻盖成了敞亮的大房子。很多人家出出进进都有汽车,街道两侧开着粉色或黄色的月季花。最大的变化是没有了千百年的农业税,国家还给种地补贴,看病有了医保。我工作的乡医院早随着乡镇合并搬迁了。听说,乡医院很忙,庄稼人也惜命了,这让我开心。人本来就该是平等的。
     老祖宗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生活富足了,花钱的地方也多了。现在村子里男孩子找对象,彩礼是一大笔。不仅村子里有单独的新住房,县城也要有楼房,汽车是必备的,需要好几十万,难倒了好多人家。
       走在村子里,和珠儿同龄的男孩子太多了,可是却看不到几个女孩子。我上次回家,邻居家儿子结婚呢,媳妇是花十万块钱从印尼买回来的。邻家的儿子很腼腆,和他站在一起磕头的新媳妇长得高头大马的,脸上涂着铜钱厚的脂粉,一手拿着手机,大嘴巴抹得红红的吱吱哇哇不停,一看就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乡亲们悄悄地交头接耳,说这媳妇恐怕要改变这家的门厅了。言外之意是这样的媳妇养得住吗?是不是过一阵儿飞鹰一样无影无踪呢。我不敢断定,这个女人是不是一朵罂粟花。
      尽管不靠谱,还是不断有女人们来打听娶印尼媳妇的行情。总不能看着孩子打光棍吧——这些女人说。
       ……
       记忆是一棵树,它的枝条有时稠密,有时稀疏,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窜出新芽。记忆中的罂粟花开到天边,像红彤彤的火烧云,动人心魄。或许她的美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7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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