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迟暮中忏悔的人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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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外公,心口总会泛起一种说不出的酸痛。我的记忆中外公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似乎没有年轻过。
听母亲说,在解放前,外曾祖父是一个地主。家有大量的良田和银元。平反以后,外曾祖父的田产被国家没收。他老人家偷偷地往后园里埋下了很多装有银元的瓦罐。外公兄弟四人,他排行最末。当然外曾祖父也最惯肆我外公。有了钱的外公好吃懒做,俨然把自己当成阔家大少爷,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外公挥霍完金钱、宝贵年华,气死了我的外婆。除了一堂儿女等吃等学上之外,就只剩下那所谓的自由。其中孤苦的滋味只有外公自己知道。开始,外公的脾气仍旧不减,直到进入花甲之年才变得温顺。那时儿女有的已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的外出闯荡。只有他一人守着老宅子的日出日落。外公在咳嗽中开始他的黎明,用一声叹息结束他的黄昏。黑夜无止尽地煎熬着枯瘦的外公,虽然烟瘾已慢慢戒除,咳嗽却像个忠实的伙伴,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他。
当母亲向我讲述外婆的死因之后——我开始用一个孩子的眼光去判断,外公是好人呢,还是坏人?母亲沉默了,显然大人也无从抉择自己至亲的人的好与坏。外公疼我,我还是记住了他的好。有时听母亲说起外婆的好,除了在心中感到痛惜之外,对外公却产生不出恨意。一个孩子不懂得恨,是否懂得原谅呢?我只会自私地想:外婆还在世的话,我们兄妹几个得到的幸福会更多,母亲也会更开心。
我记得最清楚的永远是吃食。我这个馋嘴猫总爱往外公家跑,他笑呵呵地拿零食迎接我。一块锅巴或则一个烤馒头,有时也会冒出一块点心。比我大几岁的小舅则板着脸冷对我。我不爱小舅,说我能吃,我们吵架。结果总是外公拿着棍子满世界撵打小舅,我则在一旁假装哭得很凶。小舅或许恨我,但他拿我没有办法,外公疼我。一个无月的夜晚,小舅因为和我吵架,而且动手打了我。听见哭声的外公不问原因就拿起棍子追打小舅,那一晚小舅没敢回家,在红麻地里过了一夜。或许小舅更讨厌我了,外公对我则是更加溺爱。
外婆是个老实的女人。当时风流的外公不喜欢老实的外婆。外公在外面寻找别的女人,放荡回来之后对外婆非打即骂。那时母亲姐弟几个都还小,对于外公的暴戾行为不敢吭声,只能心怀恐惧、眼巴巴地看着。一次,外公从外面鬼混回来,莫名地对外婆发脾气,紧接着拳打脚踢,还觉得不解气,随手操起一个铁钎扎进外婆的脚踝。外婆的心口在流血,但她没有哭,异常得冷静。
打那以后,外婆变得更加的老实和沉默,可怜巴巴地蜷缩一团。几个还没有养大成人的孩子是外婆唯一的牵挂。外婆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只笃信一条路能让她解脱,那可是一条生命的不归路啊……外婆倒在厨房的地上,旁边歪倒着乐果药瓶,还有一堆哇哇大哭的孩子。那天,天空阴沉,显得恐怖;那天外公仍不知道自己有多错!
外婆死后,外公脾气变得十分古怪,大舅的脾气也倔强。为了一点小事爷儿俩经常吵架,感情越来越僵化。终于,外公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好在大舅发现得及时,很快将喝农药的外公送到村诊所。洗胃、打吊针……外公两眼无神地望着身边的亲人。外公哭了。
我辍学以后,随着打工浪潮涌入到城市。这期间,逐渐淡去了外公的消息,我们爷孙俩的感情随着不能朝夕相见而有所疏远。后来我从外地回老家,在镇上开了一家五金交电,才又可以经常看见外公。
外出打工的二舅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镇上买地皮建了楼房。二舅一家子常年在外,于是让外公放下老家的院落,去帮他看新家。在帮二舅看新家之前,外公在河湾看守着一片竹林。单调的林子,除了竹子还有几只鸟雀和风儿莎莎的响声。竹林里有一间潮湿的小房子。外公转悠累了就回到小房子里,在里面沉默、抠脚趾、自言自语地想事情。外公很年轻时就学会了吸烟,香烟就像村里的炊烟一样在他身上绵延不断,直到身体再也经不起烟雾的熏燎。没烟的日子,外公的世界更加冷寂。二舅让外公看新房点燃了他的希望。从那时起,外公走入教堂,对着耶稣划十字祈祷。为子女祈福,更为自己不堪回首的曾经而忏悔。我的五金交电门市部离外公很近。就在那时,外公戴上了老花镜,捧起一本厚厚的圣经。我猛然发现外公不再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尽管变得更加苍老,却是一脸和蔼的神色。外公很少讲话,只是认真地看书,偶尔发出的声音也是极其微弱的。时间一天一天地流走,外公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开始他还能坚持着自己去诊所,后来干脆等医生上门来打吊针。我可怜的外公就这样默默地倒下了,像一头失去士气的老牛,被岁月遗弃,拖着残躯等待着耶稣再给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能做的就是帮着外公提吊针水,扫扫地,买馒头时给他一个。外公只是微笑,很少跟我说话。他已没有太多力气和我拉家常,更不能像我儿时那样把我当宝贝一样含在嘴里。这恬淡无力的笑容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也包含了外公对我一如既往的爱,只是再也无法付诸言语和行动。
耶稣是否原谅了外公呢?这位救世主能否领着外公走出曾经的阴霾呢?不管怎样,外公还是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那是外公念圣经之前未曾有过的神色。我一下子对那本厚厚的读物产生了敬仰之情,还有由衷的感激……终于,身心疲累的外公带着笑容枕着经书睡去了,没有来得及跟他的外孙子告别。我仿佛看到:外公临走时眼角挂着温热的眼泪,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泪,解脱的泪。
在外孙子眼中——晚年的外公是一个认错的孩子,虔诚得叫人心疼。外公离去的那天,我在深圳的一间出租屋里。天阴,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潮气。外公笑眯眯的样子就在眼前:他逗我笑,轻轻地挠我膝盖,一边唱道:一抓金,二抓银,俺小讨(我的乳名)不笑是好人……这一幕幕在我脑海里回放,直到我眼中模糊一片,不知觉中哭出声来。那年,我背着行囊踏在归乡的路上,我最想见到的亲人啊,我给你捎来了一点吃食,一些牵挂。外公咀嚼着我给他的一小包饼干,乐呵呵地向我问长问短。那时外公已没有太多的牙齿,笑起来猫着嘴,好笑,可爱,叫人心酸。在离家几千里的出租屋里,我难以入眠。日后无数个夜晚,我又回到外公的怀抱,短暂地重温儿时的幸福。孩子气的笑容在外公布满皱纹的脸上荡开。我在外公家的老院子里玩耍、吃稀饭。稀饭放了多一倍的碱面,呈绿色的稀饭是外公和我喜欢的味道。外公笑着看我,笑着,笑着,就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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