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忠六士共翱翔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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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六君子陷狱之后,表现不同。谭嗣同意气自若,终日绕囚室环走,捡地上煤渣往墙上写字。狱卒问那是干什么,笑着回答:作诗啊。林旭秀美如处子,时时微笑。康广仁想起来就拿脑袋撞墙,边哭边喊:“天呐,哥子的事儿,要兄弟来承当!”林旭听见了,“尤笑不可仰”。既而传呼提犯人出监,康广仁感觉将要就戮,哭得更厉害了。刘光第曾经在刑部供职,知道一些成例,安慰康说:“这是提审,不是杀头,别哭了。”随后这些人被从大狱的西角门押出去——绑缚市曹处斩都是走西角门,刘光第非常惊愕,大声嚷嚷:“没提审,没定罪,就杀头嘛?太昏聩,太昏聩了!”一歌,一笑,一哭,一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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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和团闹哄起来,清廷里也吵成蛤蟆坑。新旧两派形成对立。旧派对内主抚,对外主战。以端郡王载漪、协办大学士刚毅,体仁阁大学士徐桐和一些颟顸守旧的大臣为主。慈禧暗中倾向于这一派。新派,对内主剿,对外主和。光绪皇帝为首,以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内阁学士联元、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等为中坚。这些人,属于睁开或者半睁着眼看过世界的时务通达之士。
载漪、刚毅,这二人都是满族。戊戌变法不成,当值皇帝被双规——在规定地点规矩做人。慈禧还堵心,想着干脆废了光绪另立新君,瞧上了载漪的儿子溥儁。禅让这种皇位的交接仪式,匿迹好多年,从宋太祖成功接棒后周柴姓之后,鲜有见者。老佛爷想挖掘一下传统文化中的精髓,试试。光绪皇帝当时正值盛年,这档子事儿遭到了大学士荣禄和庆亲王奕劻的极力反对,驻华的各国公使也不支持。僵在哪儿,最终停了摆。往祖上捯,都是环儿套环儿的亲戚,恨起来不大容易,而外国人就不同。载漪的仇外,是真的。刚毅,凭借昭雪杨乃武的冤案获得政声,甲午主战,政治上正确,又押对了一宝,进了军机处,左迁礼部侍郎,是“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坚定支持者,戊戌变法失败,排排坐分果果,擢升兵部尚书,进了枢廷,成了老佛爷的股肱之臣。
徐桐以道学自任,每朝奏事,太后辄改容礼之,自戊戌以后,大事皆决于桐。然康有为盛时,桐亦不敢言也。(《庚子国变记》)
义和团,形成的说法很多。我倾向于戴玄之教授的意见,起于意识形态之争。
第二次鸦片战争,清政府与英法俄美分别签订了《天津条约》,应允教士可以进入内地自由传教,并有建筑教堂等特权。洋教士蜂拥进入内地传教。佛儒道累年的熏陶,不敬祖宗不拜神佛的西教,与中国人的普遍信仰相抵牾,使传教士们的“开垦”工作进展得不很顺利,也可以说很不顺利。部分教士,为了提升业绩,开始利诱。入教者,想经商,教士给掏本钱,“亏折许复领,至三次则不复给,乃詹之终身。”(《海国图志》)正经人家当然不屑,无业游民土棍地癞子自是欢迎。于是,出现了一股风气,时曰:吃教。——只要入了教,有吃有喝。良莠不齐的人们挤进教门,恃教士的护持,胆子越来越大,不法之徒纳垢其中,不时侵伤良民。诉诸法律,这一途径也走不太通。官员,为仕途计,息事宁人的态度居多,在洋大人面前,永远差着那么一口气,矮身矬步。“遇民教争讼之案,待教民如奉骄子,遇良民则摧折之,凌辱之。重以官房之锁押,胥役之需索。甚者,罚令出钱赔礼。又甚者,枷打冤民,死而后已。若出此类,不可枚举。”(御史高熙喆折)
民教的冲突愈来愈烈,积忿累压。于是出现了农民借习拳以自保,甚至暗图雪耻的民间组织。义和团出现之后,得到了官方的暗许——在百姓怕官,官怕洋人及洋人的依附者之间,插入了一股制衡力量。政治大环境上说,戊戌政变,除了俄国,各国都支持光绪,英日保护康梁。这令老佛爷极度不爽,生出了利用拳民对付外国人的心思。“谕令近畿直隶、山东、山西、奉天四省兴办团练,守望相助。”
义和团大兴。地方官,在洋人之外,又多了一怕——拳民。一统就死,大撒巴掌就乱。民教之间的冲突,逐渐升级,血腥味浓起来,山东尤甚。洋人受不了,向政府交涉。政府不得不做姿态,撤换了省委书记,派袁世凯督山东。袁世凯是个狠角色,板起脸弹压。
外臣中的新派人物,对拳民没有好感。刘坤一,盛宣怀,张之洞,聂士成,袁世凯,李鸿章,主剿。这就是后来,义和团闹腾的主要地点团集在直隶及山西等地,山东地面井靖,东南各省几乎瞧不见大师兄们的影子。老佛爷向十一国宣战的时候,在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闽浙总督许应骙,四川总督奎俊,山东巡抚袁世凯,邮政大臣盛宣怀参与下,与各国签订了《东南互保章程》,漂亮的一次闪躲。战衅一开,以大清当时的实力,难免不被列国分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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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和团最初的成员,以质朴的农民为大宗。政治需要,朝廷扬臂泼了一瓢水,短暂的润泽,给了义和团一个春天降临的假象,各色人等挤着入团。创业期的困苦瓶颈突破之后,爆发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儿。怀揣各种心思的团员混到团里来,带入庞杂的念想——蜂箱中,工蜂们勤恳忠君自保仇洋的情绪,被稀释的同时,遭到过滤——只剩下仇洋一途——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不幸都可以凭借仇洋灭洋一战而定。
农耕民族,被土地束缚太久了,一辈一辈,血性都被吸渗到土地里。拿着鞭子横眉立目,他以温顺面相对;宁可回家打老婆,也不乐意反抗吃那一鞭子的眼前亏。给个好脸儿略略夸赞几句,责任感充盈,生命值满血,创造力如同久困笼子中的鸡——打开笼门的那一刹那,总要贴地飞上几米——表达翱翔渴望,展现自己具有可以翱翔的能力。
吞符箓,神附体,刀枪不入……,妖术横行。一些生活中不太容易注意的常识,在使命的感召下被人为夸大。走江湖的人,拉场子卖艺,煞腰的大带把腰勒得房檩头儿粗细,小腹憋得鼓鼓的,锋利的菜刀往肚皮上砍,一砍一道白印儿,一砍一道白印儿。嚷嚷多少代嫡传气功——实际上,他爸爸老家钉马掌过活,他爷爷是个编筐的篾匠。你让他横着拉一刀试试,他准定装听不见——那才是剖腹的节奏——真要命。
袁世凯大人不大喜欢义和团这一套。老得不到好脸色,神了佛了假唱,掌声稀拉,时候长了难免腻烦。画外音:“旱季来临了,山东境内的义和团角马群一般往直隶天津方向大规模迁徙。”
义和团在天津闹得比较凶的原因,在于天津市井深厚的“痞子文化”——九河下梢,水旱码头,滋养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阶层。“天津地土棍,俗称‘混混’。分党称雄,藐视法纪,多有十二三龄童子,即能与人角。河东、河北往往白昼持刀而行,以人命为草菅,以敢死为能事,械斗之际,途无行人;保甲委员,不敢弹压;工局巡兵,望而远避;浇风恶俗,久已习为固然,迨拳术播传,遂相率入党,故恶焰较他处弥甚。”(《拳匪闻见录》)
以北京城为中心,大大小小的拳坛星布华北平原。这些人,主要就干五件事儿:杀人,放火,刨坟,扒铁路,剪电线。
慈禧老佛爷听了那么多年的政,深谙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为政之道。受派走基层调研的大员有两。其一,赵舒翘,其一,刚毅。
赵舒翘这个人进士出身,学问淹通,做官“有直声”,是个明白人儿。但,夙因刚毅援引,在工作上受到刚毅的多方指导,有私人感情,不敢立异。所以回京复命的时候,只说了表象,诸如拳民两眼如何直视,面目如何发赤,手足如何舞弄,絮絮叨叨,没提出一个清晰的个人意见。这给了慈禧一个错觉,认为拳民神术可恃,灭洋人志气长自家威风的机会,来了。紧接着,调整了外交部领导班子:谕令载漪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礼部尚书启秀、工部尚书溥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上行走。主战一派,彻底占了上风。随着日本书记官彬山彬被董福祥军所杀,拳民蜂拥进北京城,大烧杀遂起。因为烧前门外老德记西药房,不准救火,连了片,大火持续三天。全城闭市,交通断绝。连正阳门城楼子都给烧了。
和议完毕之后追究责任,赵舒翘,由斩监候到斩立决,到赐死。接到赐死的诏书,赵大人,先是吞金,未死;接着仰药,未死。后,由家人棉纸层层覆面,喷以黄酒,死矣。
4:
向十一国宣战,为了堵住主和主战的争论一致对外,慈禧先后斩杀主和派许景澄、袁昶、徐用仪、立山、联元等五大臣。罪名是“通夷”。
徐已经年老,就戮时候,昏不知人。“仪尸横道二日,无收之者。”
许惨默无声。
惟有袁昶,意气慷慨。跪听诏旨宣读完毕,起立受缚。一边受绑,一边说:“死了也不错,省得看见洋人打进来!”监斩官,徐承煜,徐桐的儿子。呵斥袁昶:“你想让洋人打进北京城吗?”袁大怒,目光如炬,骂道:“你父子俩,把中国害透了,狗一样的东西,还敢呵斥我?!”徐也恼了,对行刑人说:“快点儿,快点儿拉出去,宰了他!”袁对曰:“哼!我这么死很痛快。你们将来死得连只老鼠都不如。”那些狱卒在边儿上屏气听着,吓得脸无血色,从来也没见到临刑言语激烈若此者。
户部尚书立山,当过总管内务府大臣,跟李莲英私交甚好,家巨富。下狱的时候揣着金叶百多张。驱使狱卒探听狱外消息,每通报一次,酬以金一叶。最后报至,以饬提犯人立山出监。立刻摸出衣囊中预藏的丹红一小块,塞进口里,提者未至,人已气绝。
城内急攻使馆不克,城外大沽失守,天津陷落,外兵抵通州。通州再陷,次战广渠门,又北。联军自广渠朝阳东便三门进入帝都。
城破之时,满城降幡。八十二岁的理学家徐桐,命人在房梁上结了两个绳套儿。唤来儿子徐承煜,期望父子一同殉节博忠烈名。徐承煜眼瞧着自己老爹探头入缳,踹翻父亲垫脚的骨牌凳,帮助他爸爸成就了忠君大节。自己易装逃跑,途中让日本人逮住羁押。和议之后,《辛丑条约》第二款第一项,惩办伤害诸国国家及人民之首祸诸臣将:……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均定为即行正法。
日本人设宴给徐大人饯行。徐开始以为是释放的信号,等到诏书宣读完毕,吓秃噜了。嘴里喊着冤,大骂洋人。“辗转不肯就缚,做十数滚。”第二天,车拉着往菜市口方向走,问斩的仪式还未正式开始,徐承煜大人,“昏不知人矣。”
与官员相比,义和团大师兄们死得戏剧化情节不忒明显。天津城破,聂士成战死八里台。被裕禄奏奖为“志趣向上”的张德成张老师,“均尚可用”的曹福田曹老师,韩以礼韩老师,都易装而逃。距离城破仅十一二天,张德成老师到杨柳青的王家口村勒索,让村民给逮住了,磕头求饶。老百姓想试试张老师的神术,乱刀齐下,“立成血酱”。曹福田老师于第二年正月潜回老家,被乡亲捉缚送官,磔于静海。(《拳匪纪略》)
北京城跟随李秉衡一起出战的三千义和团,“各持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拥秉衡而行,谓之八宝。”在河西务西北羊房与联军相遇,未战即溃。退扎马头,再退至通州。“军队数万充塞道途,闻敌辄溃,实未一战,所过村镇则焚掠一空”(光绪二十六年帮办武卫军事务李秉衡折)
”
5:
《辛丑条约》签毕,太后回銮。与跑路出京时候的气概完全不同,还了阳,另有一番威风。
“沿途千官车马,万乘旌旗,气象极为严肃。”“地方官沿途供应,竞求奢华,洛阳临时行宫,工程费达三万余两。”(《庚子西狩丛谈》)
“太后行李车就达三千辆。而金银、绸缎、古董、玉器尚不胜载。”(《回銮日记》)
“豫省大差瓷器一项费三万金,尚不足用。”“御用之水,皆用细白布过净,用黄布封固备用。”(《回銮杂记》)
坐了一大段火车。
正阳门城楼烧毁,来不及修缮,由北京城的棚匠彩扎——用杉篙、芦席、彩绸结扎搭建出旧有模样。
6:
回銮之后的太后消停了不少。轻易不敢再惹洋人。就连沙俄拒绝履行《交收东三省条约》分期撤兵的约定,另提七条强加,也打算忍了——无条件接受。两国预备缔结《中俄密约》的草本被一个叫沈荩的报人得到,以英文在天津的《新闻报》上披露,舆论大哗,此事遂寝。
沈荩入狱。时正值慈禧大寿,以行刑砍头不吉为名,改刑杖毕。
“夜半有官来,遵太后传谕,就狱中杖毕,令狱吏以病死报。”
汪精卫被捕时候,有一个狱卒曾经对他讲起过沈荩的事儿。“行刑官宣读时,彼面不改色,但曰‘请快些了事!’于是乱杖交下,骨折肉溃,流血满地,气犹未绝,呼曰:‘这样不得了的,把我堵住罢。’于是裂其衣幅,塞口鼻及谷道,再杖始绝”。
沈荩被捕入狱,写过绝命诗四章,其一曰:狱中铁锁出郎当,宣武门前感北堂。菜市故人流血地,五忠六士共翱翔。
五忠所指为袁昶许景澄等五大臣;六士者,戊戌六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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