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证

　　我终于推开那道门，在此之前我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推开了那道灰色的殡仪馆的门，尽管我在两个月前就听到二堂弟凯因打工时被杀而躺在里面，可我仍然固执地想去求证消息的真伪。
　　殡仪馆的灵堂里很肃静，里面布满了鲜花，白的，黄的，且拼成了一行字，只是我眼睛被罩上一层雾，枉我教了二十多年书，竟认不清拚的是什么。我听到我的脚步啪啪作响，一直敲过灵堂，然后来到美容室。美容室的门是打开的，我突然感觉身上一冷，我一眼就发现一张床上，二堂弟穿戴整齐，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的寿衣泛着鲜艳的蓝光，让人不寒而栗……
　　尽管我见过很多次人死后的脸，但没有一个像二堂弟的脸的颜色，他的脸并不是人死后泛的黄白色，而是像蒙了一层灰尘，堂弟很瘦，比起生前的俊朗清瘦，此时更多的是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丝怜惜。他的眼睛紧紧闭着，且深陷进去。鼻子依然很挺，让人感觉不出他的颧骨实际上已经很凸了，上面仅仅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皮。鼻子下面的嘴唇，裂开一道小小的口子，显然是刀划的，美容师并没有整理好，我担心堂婶看到这情景，会受不了，便对司仪人员说：“告别时还是用单子盖住脸吧，有人想看就揭开……”司仪人员理解我的心情，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我们退出，退出时，我再三叮嘱：“劳烦您推慢一点，慢慢走，别颠着……”尽管我知道地面光滑如冰，但不知为何仍絮絮叨叨，当司仪人员再三表示要我放心后，我才步履蹒跚地走出来，那一刻，我感觉我真得老了……
　　堂婶和其他家人一直在灵堂的外面等着，堂婶默默地流泪，不敢哭出声来，大概是担心如果自己哭，会引起灵堂司仪人员的反感，怕堂弟走得不安吧，其实我很想提醒从农村来到大城市的堂婶大可不必压抑自己，儿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但我没来得及，二堂弟已经被推了出来，我远远地瞧，果然单子盖住了二堂弟的脸。司仪人员在门口叫我们一并进去，堂婶已经脚不能步，幸好有我在此城市读大学的儿子和堂妹夫的搀扶，堂婶才得以进入灵堂。众人排成一排，行三鞠躬礼，礼呈，便向遗体告别，堂婶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当我们从一侧走到另一侧站定时，我突然觉得，堂婶一路舟车劳顿，奔波至此，目的不是见儿子最后一面么？如果就这样把堂婶推出灵堂门外，那岂不让堂婶遗憾终生？我在堂婶面前也成了罪人。于是，我没与任何人商量，径直走到堂弟面前，轻轻揭开单子，用如蚁的声音说：“兄弟……我们来看你了……”
　　霎时，我的耳边传来阵阵嚎啕，而最让人撕心裂肺的，是堂婶的声声凄惨：“儿啊，娘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娘啊……你看看娘啊……我的儿啊……儿啊……”堂婶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求证世人为之称颂的一种最伟大的情感——母爱，但此时，这种情感是如此孱弱无力，如此不堪一击，堂婶早已颓然地坐在地上，紧闭双眼，嘴唇翕动，不能再发一声，她的手离二堂弟只有寸许，似乎想要拉住二堂弟，让他回来，只是，这么短的距离，又仿佛太过遥远，就在堂婶的手与二堂弟之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界，把人生生隔开……堂婶是被众亲属拖出灵堂的，既而，二堂弟被推进火化室，灵堂之外，痛哭之声，久久回荡……
　　我和大堂弟把二堂弟推进火化室，便被告知在室外等候，拣遗骨。因提前已经说好，遗骨不粉碎。火化要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完毕，这个时间可以为二堂弟送买路钱了，可我此时却站在火化室的门口，久久抬不起脚步。
　　此时堂婶仍然坐在灵堂之外冰凉的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只是放声痛哭，声声唤儿，儿却不应，见我过来，堂婶一把拉住我，连连乞求：“孩子，还能看么？我还没看够……”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死死攥住堂婶的手，只叫了声“婶”，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但那一刻，我更坚定了一个念头，把二堂弟的后事料理完美，让他安心走好。我只想用这种方式来求证人之初最本性的心质……
　　于是，我开始忙碌，先打发亲属们把堂婶拉走，去火车站，之后，便与大堂弟为二堂弟上供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往里掰供品，嘴里不停地埋怨：“兄弟，你好狠心，本应该你伺候我走，现在却让我伺候你……”
　　时间很快过去，当我和大堂弟被通知可以捡遗骨的时候，我们进了火化室，第一眼看到二堂弟雪白的遗骨，我竟然一滴泪都流不出。我默默地捡拾着二堂弟的遗骨，记住哪里是头，哪里是胸，哪里是胳膊，哪里是腿……我把二堂弟的遗骨一部分一部分包好，放进一块红包袱里包好，老家时兴土葬，虽然不能运回尸体，但我一定要让二堂弟的遗骨回到老家。
　　抱起二堂弟的遗骨走出火化室时，我叫了一声：“兄弟，回家了……”之后，便迷糊起来，思想也已凝固，我忘记了多日的疲惫，忘记了喉咙的干渴，甚至辨不清方向，若不是大堂弟引领，我将不知如何走出火葬场……
　　唯有那个念头在我的头脑里回旋，我一定要把二堂弟送好。二堂弟虽然已婚，但弟媳尚年轻，又无子嗣，即使弟媳自己坚持要守孝，我也会让她早早再成个家，我不想让她一度陷于悲痛之中，贻误青春。但按老家的风俗，二堂弟孤身一人，又有父母在世，他是无法入祖坟的，当务之急，便是为他再成个家，老家的风俗——冥婚。
　　其实在二堂弟被杀之后，我便考虑这事。即便现在不为二堂弟配一门阴亲，日后还是要做的。但谁来做？堂叔堂婶吗？那无疑是在二老的心上再撒一把盐。指望二堂弟的哥哥我的大堂弟？他太年轻了，况且冥婚是需要一些费用的，大堂弟毕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让这件事成为他的负担，现在众人正悲痛之际，正好办这事，索性痛在一起，免得日后麻烦。因此，我早就托了我的朋友们，天南地北，凡是觉得我所能依托的，都一一告知，此时恰好有一个合适的，我便极力撺掇这事，不顾别人骂我迷信，更不顾别人的种种非议，一意孤行，亲力亲为。当我坦然地从哭得死去活来的女方母亲手中接过骨灰盒时，虽然用一块红布隔着，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上面的滑腻，我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泪水，但我知道，我的确很自私，因了这一个骨灰盒，我全然不顾女方家人的悲痛欲绝，更记不清我耗费了多少精力，只是想让二堂弟有一个好的归宿，让他在天堂里不再孤单，二堂弟若在天有灵，当不会怪为兄的独断专行……
　　第二天早上，我和大堂弟带着二堂弟的遗骨及另一个骨灰盒，回家。一路走着，一路叫着：“兄弟，回家了……兄弟，回家了……”我想，二堂弟泉下当有知，会随我们一路同行……
　　当把二堂弟的遗骨运到家时，家里已经有专人等候，也不乏看热闹的人，他们大多撒下一把泪，以求证世间还有一种情感叫同情。我与大堂弟把二堂弟的遗骨一一安置在棺材里，此时，我依旧没有一滴泪，只一门心思为二堂弟铺垫着衣服被褥，当一切安顿好后，两具棺材便被放到土坑里，第一锨土扬起时，我几欲奔过去，想再抚摸一下二堂弟，毕竟，兄弟一场，二十几年的感情，怎么能被这一把土说埋就埋了？但我的双脚却不听使唤，一动也不能动，唯有两行浊泪慢慢流出，伴着阵阵啜泣，掷地有声……
　　堂弟安葬，我心才安。我扭头想走，毕竟家中还有堂叔堂婶二位老人等我去安慰，可我却又忍不住回头，蹲在坟前，为堂弟默默烧起纸来。望着袅袅升空，盘旋飞舞的烟灰，我突然怀疑起来，我的所作所为，是否能求证二堂弟在天堂生活的幸福，是否能求证来世的兄弟情会得以再续……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1-10-31 10:4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