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舂粉子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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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阳光总是迟迟而来,没有多少温度,却明晃晃的亮眼。入了十一月,当我早上在贪恋被窝的温暖,念叨了一百遍“温暖的被窝是埋葬人类灵魂的坟墓”的时候,也抵不上一种诱惑的力量,比如看到阳光爬过树梢,跳进我的黑糊糊的屋子的时候,我欣欣然的自动掀开了被子,坐起来,回了一下神,套上衫,呼唤妈妈。没有回应,呼唤姐姐,没人理。呼唤奶奶,还是没人理。一个过路的邻居听到了我的呼喊,就搭话说:“你们一家人都在石山崖下碓屋舂粉子”。我这才跳起来,在我睡得朦胧时,母亲叫过我几次,都被我含糊过去了。这个时候,估计他们在念叨和担心我,这么懒,这辈子怎么了结了。
东干脚有三架碓。小伯父家有一架,夹在猪栏和厕所间,夏天臭不可闻,到了冬天,风一吹,还是能闻到那令人不适应的味道。茶叔家有一架碓,在石山崖下,西边是空地,东边是茶叔家的柴房。知青伯伯家也有一架碓,在他们的草房里,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尤其是这阳光照亮的日子,屋里显得更阴气逼人。母亲犹豫了几回,跟父亲商量了,父亲做主,用茶叔家的石山崖下的露天碓坎。
茶叔有一个全东干脚最热心的继母——宝金婆婆,一个衣冠不整,容颜破败的中年女人,谁家需要帮忙,无论她多忙,都会扔下自己的事,都会凑过去搭把手。在我认识她起,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味道——鸡屎味,猪潲味,口臭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宝金婆婆不计较,我那小弟弟更不计较,好几个晚上,都要赖着跟宝金婆婆睡。我妹妹不吵不闹,还真悄悄地摸到宝金婆婆家住过几晚。宝金婆婆的家很简陋,一半是泥砖瓦房,一半是泥砖草房。草房子看起来原始自然,而里面是黑咕隆咚的,稻草发霉的味道经年不散。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宝金婆婆身上的味道,是霉味。一年四季被发霉腐烂的稻草熏陶,没一身霉味,别无选择。宝金婆婆从不争辩,说得她不高兴了,最了不起才说一句:“嫌我臭,离我远点”。
东干脚很小,只有三条巷子。当我出门,沿着土墙向东,走过两排泥墙黑瓦房,从铺着白石头的巷子折进去,左边就是一块空宅基地,夏天长满野落花生,现在一片枯黄颓败。两只白鸡在地基的石头上摇摇晃晃地走,侧头看了我一眼,又去找它们的路。山脚苟伯家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红薯酒的香味。走过空地,果然看见苟伯头上裹着一张条纹帕,往灶膛里塞着柴草。灶膛上的酒缸腾腾的冒着热气。我跟苟伯打了个招呼,苟伯站起来,眯着眼说:“穷,来来来,喝一杯我酿的酒”。我小名春红,村人经常念成成一个字“穷”。阳光就照在他的酒缸上,照在他笑眯眯的眼睛上,在屋外,我能看见他屋里在阳光中浮动的粉尘。我拒绝了,不是不想喝,而是空着肚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在东干脚,不是好日子,酿酒,舂粉子,几乎是撞不到一起的。我从苟伯家门前的碎石路上跑过去,就见到了拄着根红豆树干在一头用力踩着碓木一端的宝金婆婆,一边喘着,一边跟趴在碓头,用木勺将未捣碎的米粒扒到碓坎中央的我的妈妈说话。宝金婆婆将这头的碓木踩下去,母亲就用木勺将米粒扒到碓坎中央。碓头用钢铁裹着,看上去银光闪闪,捣在青石制的坎里,碓落坎的吧嗒声,像一个清脆的响炮。在我没来之前,在我在睡梦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捣出了一坎米粉,也就是捣碎了四五斤米。妹妹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空地上床单上的米粉子。我想,刚才的两只鸡神神秘秘,可能就是想怎么窜过来,在雪白的米粉子上里几个爪印。鸡不吃米粉子,只是好奇那雪般的白。而人嫌恶鸡爪子脏,弄脏了要入口的好东西。
我搓搓手,说:“婆婆,让我来”。
婆婆一口气喷过来,说:“我刚暖和身子,你就莫来了,去帮我看看煤火上的猪潲开了没有”。
我闭住呼吸,跳起来,转身就跑。宝金婆婆的家就在苟伯家的隔壁,门前时一截碎石子路,一截青石板路,一截泥路。宝金婆婆家门前是一截泥路,面上茶叔撒了一层薄薄的河沙。推开沾满泥浆和灰尘的大门,踩着阳光走进宝金婆婆家,在墙角掀开硕大的铁锅的杉木盖,锅里面没有一丝动静。看看煤火,面上还没有燃烧起来。转身出门,临了又转身拢上他家大门,顺着墙,又跑回石堆那边。途中,苟伯还跟我招呼:“你这个穷蠢子,叫你尝一口我的酒也不尝,我不要你的米粉子的”。
母亲正在用手拈出一撮米粉子,搁在食指中指上,用大拇指去磨,感受米粉子的粗细。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品尝。母亲的花头帕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粉子,像长了一层绒毛,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层银粉。宝金婆婆脸上已经起了毛毛汗,喘着说:“凤,再舂一会,细腻了,才好做粑粑”。母亲也不客气,说:“摸起来还有点疙瘩,还要费点力气”。我也凑过去,宝金婆婆叫了起来:“你这个鬼崽崽,远点,碓头要打烂你的脑壳”。我只好缩回手,立在一边,垂着手,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宝金婆婆又问:“我煮的潲怎样了?”
我说:“煤火还没有燃上来呢”。
宝金婆婆说:“都怪你那个茶叔,做煤球的时候,我三番两次叫他少放点泥,他就是不听”。
母亲说:“舂完了米粉子,到我那里去拿几块好煤”。
宝金婆婆说:“我家的煤都烧不完,莫浪费了”。
阳光暖和了起来,宝金婆婆脸上的毛毛汗成了汗珠子。我过意不去,执意让她下来,我来舂碓。母亲也说:“让春红来,他一身力气,不用就白费米谷了”。母亲这话,说得我不知如何应答。
看到阳光照在对面的空地上,照在前面小伯父家的屋脊和瓦片上,头上一片深邃又瓦蓝瓦蓝的天空。我有些恍惚,宝金婆婆走了三十几个年头了,心里一掐算,小伯父也走了四年多了。而今年关又到,我在时光的隧道里,我经历过的那些真实正在变得遥远和飘渺,而这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进梦想的时候,却又是分外的凄凉。前程往事交集,那些舂米粉子做粑粑过年的日子,就像这阳光一样,让我对明天抱着希望,暖暖的,让我一边忍不住回头去追怀,一边在现实里踽踽前行。
2014/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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