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短小随笔耐人读，一字一句铸华章

－－读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随笔这种文学形式，还是英美作家写得好，你看培根也好，蒙田也好，都是以短小随笔而见长。在英美的华人也有很多散文随笔大家。文章能不能表达思想，不在于长短，关键是有趣、耐读、思想含量高。最近买来一本木心的《琼美卡随想录》，竟然爱不释手，一口气连篇累牍地读完。感觉就像吃了一枚橄榄，有啄头、有滋味。

    木心，也算是旅美的老作家。他生于１９２７年，原籍浙江省桐乡，名孙璞，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1982年移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著有《散文一集》、《琼美卡随想录》、《即兴判断》、《同情中断录》、《素履之往》、《鱼丽之宴》、《马拉格计画》等。１９８２年定居美国。他还有诗歌集四本，小说集一本。我看到的这本《琼美卡随想录》是２００６年６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的。印书１００００册，定价１７元。墨绿色封面，大３２开。

    该书最大特点是简单扼要，类似尼采的那些哲理名句。但是，每一句都承载着思想的重量，都是生活经验的结晶。本书用三辑编排，有后记。每一小标题都是两个字。写《退步集》的陈丹青极力推荐木心的著作。因为木心是他的绘画老师。他说：“我写书，我出名，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他还说，木心先生可能超越了鲁迅构建的写作境界，是我们时代惟一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

    我看了这本书的开篇，深以为然。古代汉语的真髓木心独得其妙，言简而意赅。这一篇他是写“如意”，一个很平常的题目，却被他写得不平常：“我生活如意而丰富－－这样一句，表达了我之所思所愿；我思愿的乃是：集中一个目的，作种种快乐的变化。或说：许多种变化着的快乐都集中在一个目的上了。”这种表述不是很像鲁迅的吗？随后他举出恺撒作论据，说：“迎面一阵大风，灰沙吹进了恺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泪水带出，他便清爽地看那恺撒苦恼地揉眼皮，拭泪水。之前，之后，且不算，单算次一刻，乞丐比恺撒如意。世上多的是比恺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因而我选了一个淡淡的‘目的’，使许多种微茫的快乐集中，不停地变化着。”文章到这里就结束了，一千字左右，但是却阐述了一个重要的道理：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苦恼。在“如意”这个问题上，穷人与富人感觉都一样，只是时间先后和层次有所差别。穷人未必不快乐，富人也未必比穷人更快乐！作者更进一步阐述了快乐的种种变化，把“目的”集中，许多微茫的快乐并不断地变化着，所以如意而快乐。这里的“目的”，我理解就是事业或追求，在一个时间内，你有所追求，并不断地实现那个追求，你就是如意而快乐的。

    木心的文章还得益于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历史人物和典故，在他手里随手拈来，即成为文章的材料。陈村对木心的文章也是赞赏有加，他说自己读木心的《上海赋》“如遭雷击”。陈村又说：“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是的，光是简洁而没有容量，读者还是不会买帐。我看他的《我友》这一篇，既读出木心的构文之法，又读出了木心的人格力量和道德追求。他说：“中国古代人，能见于史册的，我注目于庄周、屈原、嵇康、陶潜、司马迁、李商隐、曹雪芹......他们的品性、才调，使我神往。我钦羡的另一大类：季札、乐毅、孙武、范蠡、谢安、张良、田兴......他们的知人之明，极妙；自知之明，妙极。孙膑没有及早看透庞涓，是笨了三分。田兴则聪明绝顶，朱元璋哄不了他，请不动他，只好激之一‘再不来的，不是脚色’（流氓口气活现）。脚色田兴来了；话旧旬余，朱赠金银，田概受不辞。出得宫来，悉数散与平民百姓，孑身飘然而去。美哉田兴！季札的挂剑而去，也是最高的潇洒——美哉季札！潇洒是这样的潇洒，现代时尚广告上的潇洒是指衣服裁剪得好。试看古潇洒，值得频回首。”由此看来，木心追求的是田兴、季札这样的朋友；他向往的人生境界，也是田兴与季札这样的潇洒境界。那就是：视金银如粪土，看功名如浮云。

    木心的好多篇章，值得读之再读，频频回首。文章写到这种境界，那就不仅仅是中文写作的标高了，而且是风范，品格风范。

    该书另一风格是俏皮和幽默。他在《真的》一文中讽刺那些上班族说：“星期一早晨，匆匆忙忙赶程上班的人，仿佛齐心协力制造美妙的合理的世界。这些那些赶程上班的人都是毫无主见的，即使少数有其主见，用不出来，还是等于毫无主见。上班上班上班。必然的王国必然地过去了，自由的王国自由得不肯出来，现在是什么王国呢？”几句话就勾勒出上班族的困境，调皮又风趣。他在《邪念》一文中这样说：“十九世纪死了上帝。二十世纪死了人。还有什么可以死的吗？儿时过年放爆仗，一个，一个，升天而炸，忘其所以地兴奋快乐......一阵子也都放完了，明知没有剩余，可总要问：‘还有什么好放的吗？’为什么我听到上帝的讣告，人的讣告，竟不嚎啕大哭，却有这种儿时放爆仗的心态？也许是传染了外星球来客的怪癖。也许我是祝愿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帝和人都活过来了（或者，人活转赖，上帝就算了）。也许我实在顽劣透顶，总想看白戏。也许我伤心已极，玉石俱焚，以身殉之。也许我故态复萌，净说俏皮话。”在这里，他不仅对上帝极尽嘲讽之能事，而且对现时的人也幽默了一把。而幽默是需要智慧的，木心不仅仅是一位智者，他还是一位画家，他有透视人的骨格和五脏六府的眼光。他看透了上帝和世界，也看透了人，唉，那些庸俗而可怜的人！

    因此说，木心是一位既豁达又睿智的随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