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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海故事

2022-01-1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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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上海故事
                                                                围庭


       上海,位置在长江入海口。这是我居住的城市。

       说到上海的往昔辰光,许多人以为只有百年左右,其实上海远不止这般浅薄。上海青浦的福泉山,高不过二十多米,那儿层层叠加的文化层土不但有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墓葬,还有战国与西汉唐宋时的墓葬。这样说来,很早就有先民在上海这块被海水时时打湿的土地上生活了。然而上海的历史依旧是苍白的,它不像西安有秦陵有兵马俑,也不像北京有长城有故宫,也没有开封“杯酒释兵权”那样久远而醇厚的故事。上海的历史好像只有弄堂里的石库门天井和彩色玻璃砌成的窗洞,这点东西放在哪里都算不上文物,教科书里更不会有它的影子。

       我是随父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们在创造离开农田的生活时,也创造了我。

       父亲来沪时,是民国时代,母亲来上海时却已经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次秋了。从父亲把他的收入全部用于在老家置办田产可以看出,父亲在沪上的打拼只是一种短暂的打算。他一共买了五十四亩田地(土改时,我老家那儿规定,一户有六十亩以上的人家划为地主),买地目的就是为了在他老了以后返回故乡有地可种,有地种就有一口饭吃。然而母亲来了就再也不愿返回故乡,她觉得在上海赚钱比在老家拨弄泥块轻松多了,可能隐潜在她心里还有另外其他的想法。因为母亲的坚持,我们一家在上海扎下了根来。后来的许多年里,城市户口簿简直是一道免除饥饿和享受幸福的护身符,许多身陷农门的人做梦都想获取这本薄薄的户口本子。上海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它的居民户口簿含金量也最高。我在这座城市里念书、工作,常常被我老家的亲戚们用羡慕的眼光扫描。

       父亲由于他的母亲、我的祖母在微山湖畔过着农耕生活,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老家跑。乡下亲戚到南方来时,也常常光顾我家。空手不返故乡,父亲回老家总买些轻纺工业品,如肥皂、毛巾、绒线、手电筒等物,从老家带回来的是那里出产的红枣、煎饼、芝麻、花生米等。山东煎饼薄而脆,咬在嘴里,很容易掉碎渣,如用热气浸湿一下,煎饼就会变软,这时卷上菜、蘸酱吃,风味很不一般。我喜欢把刚炒好的鸡蛋辣椒卷在里面吃,就像大饼裹油条那样。本地的上海人每次看见我的这种吃法总笑话我土气。是的,与他们吃面包、喝牛奶、吃酒酿圆子相比,我这种吃相的确有几分北方的粗糙和乡间的野气。然而我觉得这是上苍赐予我的故土本色。本色没有土洋高下之分,本色一定程度上说是一种标识,我的标识就是煎饼卷鸡蛋辣椒。超出食品本身的是,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农副产品在当时成了维系我们与原籍老家情感的桥梁。父亲与乡间来的亲戚喝酒聊天,当乡音从屋里飞到门窗外时,我们家俨然成了被吴语包围着的齐鲁大地。

       可是在上海生活,并不等于我就是一个上海人了。我那时虽已经算是“沪二代”了,但从穿衣饮食到风俗习惯,我流露出来更多的好像还是山东人的做派。单就每天交流用的上海话来说,个别字的发音,我一不留心便流露出鲁南人的侉腔,从而失却吴语特有的糯软。在本地的同学或同事眼中,我是客帮人,而在来自宁波绍兴一带的上海人中,他们会说我是山东人。总之,好像他们才是正宗的上海人。但这并不等于说上海是个排外的地方,恰恰相反,上海是一个有能力也特别喜欢将其他个体融入自己地域的一座城市,问题是海派文化特有的细腻和讲究,并不是凭你一代人的努力就能融入其中的,它需要多方熏陶和不断地磨砺。尽管至今我还不完全具备有上海人的特质,但山东人特有的直爽和干脆还是让我赢得了很多南方朋友的认可,他们不会因为我的原籍而忽视我作为上海人的存在。百事繁杂,有容乃大,上海有这气度。

      参加工作乃至结婚成家,我远离了父母领着过日子的生活方式-山东人的生活方式。可以这样说,婚姻有点像是与人合伙做买卖,即双方按入股百分之五十的份额说话拿主意,婚后我必须要接受新的约束与规定。从过程与结果看,这些约束与规定是一种生活习俗的改良或者叫作变通。几十年过去,本来不太爱听的在南方越剧,现在也觉得声音优美动听;本来炒菜炖肉忌讳在里面放白砂糖,现在没了甜味就觉得不鲜美;本来嗓门很大、习惯于直抒胸臆,现在也学会了一点儿柔软委婉的表示方式。总之,我的身骨和灵魂已经被黄浦江的江水里里外外浸泡透了,上海思维、上海穿着、上海气息、上海味道每时每刻会从我身上散发出来。随着新时代数以百万计的新移民来到上海,上海人的元素已在无形中重新作了分配,是过程也是结果,“新上海人”一词的出现,标志着我铁定地被划入了“老上海人”这一边。今天的我,除发小外,已经很少有人还记起我的籍贯了。

      父亲走了有二十年了。遵他的遗嘱,将他出生的地方作为他永久的安息之地。每次祭奠返乡,听着乡音,看着微山湖镜子一般的湖面和远处模模糊糊的山影,我心中就有数种矛盾的念头在不停地交叉冲突。这儿是我的老家,然而现在我只是一个过客。这儿商铺的格局、房屋的制式、三餐的食物、人情往来的礼仪、卫生的习惯、田野的风景等,对我而言,已经对谈不上对这些的接受与喜好,因为我觉得,它们实际上已少与我有直接的关系。我常常把自己比拟成一个离群独行老狼的后代(先父就是那头老狼),无法也不会在齐鲁的族群里寻找归附,同时我也相信,我不大可能再被族群简单地接纳。我只是我,一个口袋里掖着上海身份证过客一般的人物。我今天还能到这里来,因为这儿有我的侄儿、有先父的坟地。一旦我也见了上帝,那么我的后人是很少再会来这儿了。

      人近六十,余下的日子就不能算多了,在这不多的时光里,我唯一可做的也就是夹在黄浦江和苏州河中间生活。我喝由青草地引来的长江水,我在黄浦江外滩的长椅上晒太阳,我俯身拾起龙华寺黄昏的塔影,我静静聆听外白渡桥下面江水碰岸的声音……不可否认,女儿血液里流淌的依然是山东的河,但流淌的状态又何其尴尬呢!按我的嘱咐,她从小便在履历表上填写着籍贯山东的字句,但她其实已经说不出半句的山东话了,她开口闭口蹦出最多的是“阿拉”两字,我甚至怀疑她内心里是否还有原籍在山东的概念。她是这样的。待她有了下一代,恐怕这个小鬼,就只会在原籍登记表上大大方方地填写上海二字了。

       上海历史或许不算长,它的故事等待像我这样的人去创造精彩。可惜我没有精彩,所以我只好将自己这仅有的一点儿平淡说出来,只表明我曾经有过改变,且是很多上海人的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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