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2022-01-17经典散文
[db:简介]
此文为曾发在本版的《阳光下的影子》的修改稿,请各位大侠再多提修改意见。谢谢。
我差点没辨出向我走来的这个人。初春午后的阳光从他头顶落下来,脸颊上潜藏着几缕漂浮不定的阴影,灰暗的细碎板块与他手里暗淡的夹克、裤子、提包有着近似完美的相融。他如一片灰色云彩涌到故乡小镇的车站屋檐下。
随他而来的,还有我内心的恐慌。突如其来的应付性交际场面切断了大脑里的言语线路,我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跟他招呼。在极短的一瞬,我想别过脸去,借助自刻意的漠视躲避内心的不安。不是我不愿开口,我更害怕开腔后令人无所适从的沉默。这些年,我习惯逼着嘴巴。结果,我忘记了如何跟乡人聊天,如何搜寻愉悦的字眼打开一场生动的言谈。混着些许冷冷的风,一小片影子落在我身边,在他把脸转过来的瞬间,我嘴里跳出一个字。
“毛!”
所有可用来称谓眼前男子的词汇都逃之夭夭。言语的贫瘠,让我感到一种裸露的羞耻。此时,我仿佛在记忆的破橱里捞件旧衫,裹上身,用以遮羞,但我并不清楚它是否抵用。那时,一些言词像屋顶的炊烟,飘荡在村庄上空,它们活在人们嘴尖上,随意说出,便透射着人间温度。“毛”是其中之一,外乡人在村里遇到的任何孩子,都可能与“毛”有着关联。大的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三毛……这些娃娃长在乡间路边,日晒雨淋,脸色健康红润。现在,我于慌乱中冲口而出的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字,尽管我依旧如乡人那样在人名后加了微弱的表示亲近的“儿化”音,但时空久远里生出的鲁莽、刻意甚至做作无法避免。我和乡人之间的距离日渐拉开,日常起居不再跟他们有多少瓜葛,说过的话,走过的路,依附在身体上的习性与气味都朝不同的方向散去。人人间的距离在不断变化着,回想起来,我与眼前这位或许更应喊他叔叔的人曾相隔得多么近啊。
他是二十来岁的少年,领着一群娃娃去山间放牛,我在其中。我们跟牛很近,给牛取各色的名字;我们跟自己很近,伙伴不分长幼,没大没小喊小乳,对他,我们直呼“毛”。他不反对,老是笑嘻嘻地讲他上中学时遇到的好玩事情。有时,他求我们替他看牛,说自己要到山边姑娘家讨水喝。林子想跟去,他不让。我们远远看见他跟姑娘在门口或站或坐,中间隔着短短的距离。他半天不归队,我们猜远处的两人在说什么?林子冲口而出:我爱你。我们笑啊,笑啊。他的牛跑远了,我们素手无策,站在山腰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死活不应。我们越发带劲,把喊名字当游戏玩,叫一阵,笑一阵。太阳跑到群山背后,他乐悠悠地跑回来,看到给每人带只红萝卜的份上,我们表示原谅。
“回来了?”尾随他浅淡笑意而至的三个字昭然画出彼此的距离,我们不再是曾经一起放牛嬉闹的伙伴。这些年,此般没有意义的疑问频繁出现在我走过的乡间田野、街道、甚至梦里,我的回归渐渐变得稀奇而令人惊讶,在别人内心,我已不属于曾经的村落。面对这不算询问的招呼,我只笑笑,憋出个“恩”字。之后,对话陷入僵局,我用笑容替代言辞,眯眼咧嘴看对方从身边走过。母亲曾嘘我:你就不能问问别人忙什么,去哪里吗?
母亲依旧属于村庄,她知道怎样的话语能帮我缩短与人事间的距离,无关痛痒的问候如绳索的结头,一端是我,一端是他们。我依照母亲的话,开始跟他攀谈。他现租住镇上,在一家私人作坊干活,常年不回家。沉默再次袭来,他表情焦虑,偶有叹息,时不时扭头看远处的马路。也许,他此时跟我一样巴望这偶遇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令人不知所措的静寂里,有压迫人的无形之力不断拉开心与肉身的间隔,时间里的沉积物,涤不清,淘不完,仿佛有重山,稳稳的,无法逾越。放牛时,我们紧紧在一起,爬他背上,说他笑话,他也不恼不愠。到如今,我记得,我们彼此贴得最近的那个傍晚。红霞满天,他面带笑意沿村后开满野花的小径一路小跑,一群娃娃惊觉其中定有状况,冲门而出随他一起。跑到湖边,他坐着,我们围上去,叽叽喳喳。林子好奇一问再问:你怎么了?快说,快说。我们轮番进攻,他笑而不语的样子令人心急。娃娃们扑到他身上,有的抱头,有的抱腿,他寡不敌众,招了:有人来家要把那姑娘说给他做老婆。我们一哄而上,笑作一团。湖光照在他脸上,微笑如花就那么盛开着,安静沉默,他两眼望向浩渺的天空。他多像一只羔羊,等待远处草原传来草木肥美的讯息。
他没有等到想要的美好消息,他是一只羊,活在他母亲的铁栅栏里。那姑娘是另一只羊,远远看着他,无法靠近。他生性彪悍的母亲手持长鞭,为他们规定了不可逾越界限。他母亲无法接受姑娘家大她儿子三岁的事实。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他去了外地,跟人学木工。他挣钱回家,给弟弟们建房,娶老婆,自己却独自单着。他后来也遇到不少姑娘,但都没有结果。有一年夏天,他白发苍苍的母亲四下托人,寻得一位西南某省的妇人跟他住在了一起。妇人跟她舅舅来到村里,舅舅收一笔礼金后走人。二十多天后,我在屋内准备第二天回学校的行李,听见村外熙熙攘攘,一片喧哗。他母亲厉声嚷嚷:跑了,想跑,老子花钱买的。那妇人确实跑了,村人四处寻找。傍晚时分,他在山林里找到她。顿时,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前村的,后村的,隔壁村的,还有一对青年男女骑着摩托车赶来,那女的跳下车,一转眼挤入人群。
妇人蹲在地上哆嗦,头发凌乱,不敢拿眼睛看人。他站在大门边,一言不发。我以看客的身份出现,虽然我怀着几丝矜持不想凑热闹,但我还是站在了人群中。
有人发话了。
“这样的婊子,就要打!”这是村里离婚独居老杨的声音。
他看着老杨,沉默,不说话。
“不要脸的东西,你舅舅收了我多少钱,骗子!”他的母亲冲到妇人面前抓她头发。
他拉着母亲,脸色发青,想哭的样子。那些天,我见过他跟那妇人在门口纳凉的情景,他抱着那妇人的双腿给她剪脚趾甲,两人有说有笑。那刻,他断不会想到她会逃跑,他会被人胁迫动手打她。
“你不打?我替你打!”老杨冲上去甩妇人几个巴掌,响声透过人群,听起来清脆利落。
妇人不说话,头低得更低。清亮的掴掌声又响了几下,我心生震颤,拉着母亲回家。他那晚领着妇人到镇上的派出所,一场演出的结局我也不知道了。
这世间,距离是存在的。他跟曾经的姑娘有距离,跟他母亲,跟买来的妇人都有,他甚至跟村庄里所有的人都有距离。他不再出门,在家里替农人箍个粪桶,打个方桌,扳几把椅子,一些零碎活够他忙的。新生的孩子们还是爱找他玩耍,他替他们做陀螺,小风车,送他们下脚料做成的小板凳。孩子们喊他爷爷,他一样温暖平和,说话慢慢的。孩子如种子,某一天被风从他身边吹散了,尤其那些女孩,想去他家里玩耍,也不敢。她们听见大人在门口一声嘶喊,拔腿就往回跑。隔壁的波波丫头曾从他家里拿回一些卷曲的刨花,她母亲让她在凳子上跪一个下午,不准吃晚饭。事情的起因是,隔壁村的老光蛋在自家稻田里欺负一个十岁的女孩。这消息让所有的母亲不寒而栗,那些独居单身的男人成了一枚枚随时会炸裂的危险品。我的嫂子,我的母亲曾给我侄女列了名单,哪些人要远着点,其中包括他。侄女曾问我:为什么不能到那个爷爷家玩?我沉默,面对不谙世事的孩子,我解释不清这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车来了,他奔过去,我说:再见。望着远去的车影,我只能想起他的姓,至于名字,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从前到后,我们间的距离一直存在着,只是现在我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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