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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都在风中

2022-01-18叙事散文李兴文
小店的门头,换了又换。从前的小店,仿佛都在吹过去的风中,离我并不遥远。最近,小店的门头又换了,换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但我确定它已经换了——关于它的变迁兴替,我的感觉一直很准。我差不多每天都要从小店门前经过,有时候,一天要从它前面跑上好几……
  小店的门头,换了又换。从前的小店,仿佛都在吹过去的风中,离我并不遥远。最近,小店的门头又换了,换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但我确定它已经换了——关于它的变迁兴替,我的感觉一直很准。
  我差不多每天都要从小店门前经过,有时候,一天要从它前面跑上好几个来回。我对小店情有独钟,也使得小店周遭所有风物都带上了给我殷勤提示的功用;那一排菜摊及其琳琅满目的蔬菜;街边那个煤气灶修理铺;收废品小哥的货运三轮车,以及堆摞如山的一大堆废旧电器;那个地下生活超市在临街门口播放的歌曲;还有那个卤肉店,以及每天都守候在卤肉店门外,为她的狗索要一些骨头的老妇人……一遇上这些,我就知道,我又来到小店跟前了,如果我回头一看,店门是开着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小店的门头又换了。
  我对这一段街道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每次从这里经过,我都心境悦然,好像重回故里,又见故人。我总能从这里获得一种力量,我就可以再次坚定信念,成功抵抗城市在我体内引发的一切不适,我也可以原谅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我会更爱这个城市。这是我的积极意识。
  当然,我也不会回避我的消极意识。我在街上骑行,要时刻注意前后车辆和左右行人,没有更多工夫和注意力旁顾其余。但当我来到这里,一应风物向我提醒小店在此的时候,我的余光可见,小店的门开着,里面有人,门口有人出入。多数时候,我都是很快就从店门前经过,不会看到更多。但只要我终于又从小店门前经过,我就感到这一天没有虚度,我的心里就会产生故人旧物殷殷抚慰的幸福感觉。我的内心,进一步的感悟也很深刻,那就是,人活在世上,没有什么离不开的宏大叙事,只有深入心灵并完全改写记忆状态的人事风物,才能给人真实的快乐。
  从街上来来去去,其实我并不采买什么,只是一种习惯。我习惯那段街大道上往来的人,习惯那里的阳光和风,习惯那里的嘈杂,习惯那里米面酱醋蔬菜瓜果的气味和颜色,习惯那里的人们不做掩饰的喜怒哀乐。我习惯那个小店就处在这种氛围之中。我习惯多年来一直记得那个小店,记得它最早的店主,文静而沉默,从城市的风中出现,又在城市的风中消失。
  从那条街上回到家里,我才想起,我又一次没有仔细看一眼小店里面,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彼时彼地我无暇顾及,或许我知道今非昔比,在里面找营生的人,不再是最初的店主,我才没有注目,也才没有回头,也就不知道现在小店里面景况如何。
  就这样,我总是在离开小店以后才想起我应该细心关照小店的事,当然,那时已不再是能够细察小店的最佳时候。有时候,想起小店,我的确又处在与小店无法相提并论的另一个地方。关于小店,我的一切想象总是极快的一忽闪,然后,我的注意力再次被城市声色俘获。
  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灵体验,这是一种无暇以顾所致的隔离感觉。转眼之际,又是秋天。太阳的身段向南方降低了许多,阳光倾斜,像一个一直都很悍厉的人,终于老了,终于变得和颜悦色令人喜爱。
  洒水车是崭新的,它从街上缓缓驶过,播放着二十年前很流行的优美曲调,给街道喷出丰沛的水雾,一挂彩虹也随之乘兴而去。有时候,我正好赶上这些,而无论在街道的哪一处赶上,我都愿意再次原谅城市的逼仄和小气,也愿意原谅人们的迟钝与隐忍,并尽量从中看出古朴与憨厚来,尽量产生爱,尽量不要跟人与城市为敌。
  我总觉得,和悦的夕照带着满满的神意,它一来,街道上就会出现松花蜜一样暖色浓浓的光亮。若干年前的许多就会重现,会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总愿意接受这种魔幻感觉——回去,退回去,那时候的一切,的确要更好一些!
  秋日阳光照亮小店门口,也照亮门前那棵粗大的泡桐树。从前的人行道是用吸水砖铺成的,后来改成了石砖,而原因,据说是石砖更容易吸水。在我看来,石砖比吸水砖光洁平整了许多,也给城市增添了一些古拙气息。
  小店的生意不是很好,仿佛因此,最初的店主才变得沉默而静谧。后来又想,也许,我这样的缺乏逻辑的猜想有些残酷,觉得自己心不怀美,于店主有些亏欠之后,又有些隔岸观火的嫌疑,与十八辈及其以上祖宗们的幸灾乐祸是一脉相承的。不厚道,很不厚道,做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的!我应该为店主祈福才对,应该以实际行动表示支持才对。
  我进去了。
  店内所卖,不是我需要的。所有货品,喷涌出浓烈的少女气息,这让我情何以堪!发现了我的窘迫,店主也没说什么,而是重又回到她的沉默与静谧中去。她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救了我一把,我从内心里感谢她!
  后来,就像走马灯一样,店主换了又换,门头也换了又换,不知道换了多少回。我的感觉是,换得很快,而换得很快不外乎什么生意都很难做。不知那些店主们感受如何,我的心总会一次次沉重起来。我觉得,年轻人们面临的难题,不是资金难筹项目难立,市场萎缩,消费回冷,才是最大风险之所在。我却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给他们施以援手,让他们的人生免于少年迷茫与内心乏力。
  店门前那棵粗大的泡桐树也被砍了,据说,理由是要给旁边的香樟树腾出生长空间来。但若发问,当初为什么不把香樟树栽植到更合理的位置,没有人回答的。又再说,城市总在追逐时尚气息,连行道树也要懂得口径一致行动统一顾全大局才对。
  我所遗憾者,代表一段旧时光的泡桐树从此踪迹难觅,代表城市新气象的香樟树宛若新贵。不同于泡桐树的叶子一到秋天就变成土黄色的,落尽以后,空留枝杈给阳光和风。香樟树的老叶是深红色的,于春天变红,飘零,腾出更多空间给初萌的新叶。
  樟叶醉红,于万物初萌的春天最为相宜,对老而矍铄的人,最为般配,但谁能料,城市并不如樟树一样怀着自然的慈悲,年轻人无枝可依,他们中的一些退化成啃老族,实在是难以自食其力。如同小店最早的店主早就不在,粗大的泡桐树也不会成为城市的深刻记忆。在我,又一种无奈与遗憾总是悄悄袭上心头,人走了,怀念与衰老没有关系,与老而飘零也没有关系,但若人都去了富足和幸福之地,都成了繁盛的新叶,老人,城市,世界,才算得到最好的慰藉。
  其实,我也不想纠结于泡桐树的被砍掉,我只在意,泡桐树尚在的时候,那个沉默而静谧的店主曾在。那时,有许多东西令我心旷神怡,如降低身段的太阳,斜射的阳光,风吹不息的街道,松花蜜一样温暖的夕阳,小店门头图标稚嫩的模样。只是后来,我曾在店前多次驻足,每次都很遗憾,因为,店内所卖,我不需要。不能把沉默而静谧的店主支持一把,而于事后抱憾,有些虚伪。店主换了又换,门头几经沧桑,至于后来,店内生意萧条还是红火,我不再去,甚而不再看上一眼。那个沉默而静谧的最初的店主,与这个小店共同尝试了第一次失败,我的心里,竟像走失了恋人一样,充满哀默感觉。
  你来我去的店主,改头换面的门头,在我,只留下恻隐之心了。我很想替那些店主们说,你,我,他,大家都被资本巨流驱赶着,单打独斗的谋生,只能被无情淹没,只是在不确定的成功率中试探人生,一切都是未知的。当资本巨流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强劲,越来越无情,每一笔小资金的全力尝试,都将默默无闻,每一个尝试者的全部努力,都将藉藉无名。他们的出现,是水花于荒漠上的出现,他们的消失,则是水花在大海上的消失。
  秋天又这样和悦而明亮了。喷雾水车载歌而来,我来不及驻足避让,很快没入湿凉的水雾之中。湿润的水汽为我开了一道奇想的门——我一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小店,它好像又换了主人。这一回,它显得格外陌生,仿佛过去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移步前行,内心的失落难于言表。我无法把自己的落寞告诉别人,我怕别人瞧不起我的怀疑论,也怕打扰别人正酣的梦。
  那就让曾经最熟悉的街景沉落到时光最深处去,我要重新开始习惯这段很注重时尚外表的街道。我要像一缕行迹奇特的风汇入按部就班的风,我要像一个桀骜不驯的人融入听从命运摆布的人。我要像从前一样,不轻易相信所有动听的话语,也不轻易诚服所有鲜艳得很不真实的图景。我依然坚信,这世上永远都有强势的成功和弱势的失败;尤其对于弱势的失败,我不能丧失我的恻隐之心。
  可爱的小店依然可爱,虽然它新近又换了主人,虽然它在我已是一种无法回避的陌生,但我怀揣旧时光里的美好,仍将生活在这个城市。我将牢记,城市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店铺,生活其中的更多的人,不过都是流动的租客;时光变换,人如树叶,最后都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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