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子之手

　　实在想不起，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双手。会弹琴，会敲击电脑键盘，会画画，会做火锅，会写字。特别是，那双手好像会说话！仅此而已，关于那双手，我再也不记得更多。其人，像一朵云，被生活的长风吹到远处，更远处。在我，这是一件难以弥补的憾事。
　　我素来喜欢暗暗留意别人的双手十指。我曾经被一些虽然短促但很丰腴的双手所打动，也曾为一些既修长又纤细的十指而动情。但人来人去，天长日久，那些人和她们的手指，尽如白鹤飞入烟海，踪迹顿失，再不可得。后来屡屡想起，因暗自嗟叹，丢失了人间很美好的东西，竟至于黯然伤怀，白白地生发许多难以告人的人生感慨。
　　其实也算偷窥，不过并无淫邪之意。机缘巧合，往往都是偷看几眼，得一些暗喜，生一些狂想。但很快，最后的结局大抵相仿，所有美丽的手都像幻觉或梦境一样空来空去驻留无凭。以后每每想及——其实就是藏了一些心病——仿佛要重温一回或再次比对一下，就翻来覆去地端详自己的双手，但结果总是失意于自己十指的了无生趣；自己的手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皮肤也很粗糙，深感自卑，也自惭形秽，很无奈地，把它们隐藏起来，每每当着别人的面，该用手的时候，我总有意把手的动作变成言语。说到自己的手，对自己的内心并无太大压力的时候——那一定是我惯常性独处的时候——我又开始回想以前见过的别人手指的洁净与丰润，休颀与清丽，借此，对自己双手的缺憾做一些想象性的弥补，让它们有模样有色彩，有神韵有格调，也有基本的性感。当种种想象或幻觉饱满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我的双手，它们一定在光天化日之下，变得自由自在了。
　　人不可留，手，自然也无法常驻。但为了在那种美丽中更多地徜徉，我常常暗暗使劲，要努力改变自己身上的平庸与萧瑟，并以此来弥补手的缺陷。我常抱憾于自己肢体的粗粝与晦暗，也常庆幸自己身体的绝非病弱。我还能以一个健康之躯，公然面对，或者屡屡偷窥，那些能够轻而易举调动起我情欲的东西——当然只是手指——我会感到相当的满足。我不想说这是命中注定，也不想说这是积习难改。我只想说，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是人努力求活的原因之一；我是一个健全而正常的大活人，我何能外。我也承认，我有一些超乎常人的怪癖，但我的灵魂里同样携带着所有人都具有的自我欺骗与自我麻醉的基因。由手指引发开去，是否合适，总要通过反复欣赏别人的美艳，来设想自己不是相当的丑陋——人的自尊，有时候的确是很脆弱的。
　　有一年秋天的极乐情景，让我沉醉至今。
　　朝夕晨昏，鬓边厮磨，常常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是清晰而温柔的，尤其在我，对方的体香是恬淡而悠远的。我常常奇怪地认为，那时候，我们一定一同回到过和平而快乐的远古，享受过欢乐祥和的日子。其人言笑，让周围的每一种事物都一起加入演奏快乐主题的交响之中。那时候，我，是无暇顾及其余的。
　　记得，其人给我炫耀过她善于弹琴的手指，也示范过弹琴的动作。而那时，我是完完全全意马心猿的，被她的言笑激励得像一支如醉如痴的羽毛，顾不上别的，只觉得自己飞得很远很高，很自由，很快乐，简直再也不想回到大地上来了。其言仿如曼声而歌。其笑，则像秋水尽头的芦花飘成一大片雪白的云朵。如此两者，太美妙，太纯净，让我不敢近前，连自己的呼吸都要尽量调整得轻微一些，更轻微一些，生怕一不小心，把所有的珍稀与可爱都吹走了。然而，一切，都只可用心感受，一切不可抓握在手。亦未想起多拍几张照片，更没有想到留下音频记录。但确实，也是完完全全的傻了，痴了，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非我其谁。在那种言笑构筑起来的沉醉欢场中，最先失控的自然是我的魂魄——现在想起来，竟然从那时候就相信，人，还真有魂飞魄散的时候！那时候，其人也应该遇上了魂魄皆然获得最大自由的时候——我又怎能想得到，用手机，把她那么多可爱的言笑尽可能记录下来呢——然而，除了沉醉，除了快乐至极，根本无暇想到别的。
　　那双手，在我面前舞动过无数次。但我只是隐约记得，那双手的光影总是像遥远的星光一样生气勃勃地闪烁。若论手的细节，我绝对没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有机会，但无心思。半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到头来，时间最先失去意义了，只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言笑，像星星一样悬在遥远的天上，无论我走到多远，都无法逃脱；无论阴晴，我都能想起，星光一样的言笑已经变成永恒，我又何必在乎曾经拥有还是终于失去。我又何必像以前许多次，事情发展到后来，一切都被性的强大压力所摧毁，都被性的滚滚巨流所淹没，最后，发现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趣的动物，而作为本有理性的动物，生生地，把属于神的东西亵渎了。
　　这一次我没有让自己再度沦入可怕的无趣——都变成余音袅袅的美好过去了——现在我只是想起。这一次，我维护的不仅仅是别人的基本权利，也维护了我自己的审美根据——我自己的灵魂必须同时是纯净而谦恭的，这样，我不仅可以继续欣赏其人言笑带给我的经久不衰的美感，也可以欣赏我自己灵魂的健全和节制所致的轻松与快乐。这世间总有一些美丽，是需要审美者用自己生命的精神质量作为尺度去衡量，也要以自己的人格尊严做抵押的。至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不再是品评对方衣服下的丰乳，短裙底下的肥臀，或者，侧身一站，看上去是不是一个很流畅的S！全部的乐趣，应该都在心灵的快乐里。
　　我确实仔细看过那张玲珑的脸。那张脸是准网红的。而这一点俗套，我是愿意忽略的；对于不甚流俗的人，她身上仅有的俗气是可以原谅的。我把自己的个人抱持向对方全部公开了。我说，我不趋附所有人都在趋附的人和事物，我不附和所有人都喜欢附和的言论——什么网红，那分明显示了绝大多数庸众审美力的贫乏，说明他们侮辱着自己的智商但毫不自知。我何能为之！
　　其人曾经如数家珍一般给我讲述她少年时候的壮举。她说她也曾是一条女汉子，与人打架，致人轻伤，自己的脸上也被对方抓了一道血印子。不幸的是，那道很浅的指甲印仿佛着了魔或者被人施了咒，不再消去。留在皮肉，仅为外伤，但若长时间存于心里，就成了留在灵魂的阴影。
　　我就安慰她，现在的美容技术很先进了，结婚之前，让郎君陪你去做一个小小的微创手术，绝对可以再得完肤。其人放心地笑了，说，我的建议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其人最后的调侃是，伤痕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打架受伤这件事，从此把她打造成了一条女汉子，这简直太有传奇色彩了！说着，其人在我眼前再次挥舞那一双手，那样子，仿佛从壁画上复活了的御风而翔的乾闼婆和紧那罗！
　　那究竟是一双怎样的手呢？不是我眼拙，而是我过于专注那些无瑕的快乐日子！那种快乐，让我不由自主，把自己长期幽闭的灵魂完全交付给对方了！让我深受感动的是，我被高度信任，我的愿望也被完全接受！
　　我们曾经谈过许多私密的人生和生活问题，并且，断续谈论半年有余。
　　人生不过一瞬，况半年乎！
　　半年时间，一晃就沉入时光深处。一切恍然如梦，一切又恍然如昨。人已像一朵云，被生活的长风不断吹向远处。那是一朵风中的云。但也有飘回来的时候。回来了，回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城。但不再有鬓边厮磨，其人言笑，也只剩下回忆，和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文字。同在一个城市，但也被这个城市相隔。其人言犹在耳，笑如对面。其人之手——
　　久违了，那些无间隔无阻碍的欢畅日子！
　　我想，那手一定着了魔，或者被神施了咒。通过微信，我常看到那张玲珑的脸，笑容总像纯白的太阳花毫无保留地绽放着。但照片上的人从来不露其手。莫非，牵手是世间最神圣的仪式，而大凡不是牵手之人，那手就不可以细察详睹！或者，原本就是一个玲珑淑女，曾经让其成为女汉子的，是那双手，而今又要做回淑女了，那双手自然需要收敛？又或者，真诚相待已是至高情义，示之以生动的言笑已是最好的表白，又何必示之以手？
　　究为那端，其实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当尊重其人有所呈示，也有所保留，甚或有所敛藏；即便至亲之人，也有此等权利，何况我们只是朋友。
　　虽常远去如风中的云朵，但其人来过，其人尚在她所热爱的地方快乐地活着，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很感激这个世界给我那么多享受友情与欢乐的机会！有趣的灵魂总是稀缺的，但有趣的灵魂终将相遇。相遇了，记住了彼此，这世界就是可靠的。
　　我的孤独因此更加丰满而兴旺，至于把根系伸向四面八方，穿透庸俗的土壤，绕过**的乱石，穿过愚弱的黑暗，相信一定能找到最适宜破土的地方，无论看到明艳的阳光，还是看到清爽的星光，我的孤独一定会有开花结果的！
　　我对其人，以及对其人言笑的思念，是与对她无言的祝福，一路跟随，陪送她走过燥热的夏天，走进爽朗的秋天的；虽然，她是一朵轻盈快乐的云，被生活的长风，越吹越远。 　　202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