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术

　　一部电影教给你的专业知识，往往只有很少的一点点。相对而言，《催眠大师》这部电影就极有说服力，教给你的催眠知识要多得多，让你感觉立刻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心理医生。 　　谁都懂得电影的虚构性质，所以在说到电影的知识性的时候，我想说的只是，电影里面隐含着合理的真实，甚至是绝大部分的真实。——不然，电影凭什么让人感动？

　饰演催眠师的那位圆头饱满的演员徐峥，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着他的演讲:

恍惚状态下的催眠有它的优势。清醒催眠也很简单，事实上从大家进入会场开始已经进入了我对大家的催眠。看见大屏幕上这个颜色大家想到了什么？红黄色的背景，大家会想到火焰、中国、红旗、血液。看见黄绿色大家会想到玉米、阳光、向日葵、菠萝、香蕉。看到大屏幕上的色彩或者字母，大家就会联想到立同一种情境或同一个对象，可见我们每天都接受着商业广告的清醒暗示，我大学时候许多同学拼命学习清醒催眠，他们最后大都混迹商业广告界。

　　徐峥这一大段演讲触动了我。我觉得，催眠是一种技术，而能被催眠是一种幸福。他的话甚至使我豁然开朗，我似乎懂得了哪种情况下已经被催眠，以及我要如何给别人催眠。 　　文章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一个清晰的想法：写作即自我催眠，每一个人的文学世界，都是他永远无法走出来的梦境。 　　既然作家能为自己催眠的话，那么，生者都会自我催眠。心思散漫的人，逃不掉幻想的麻烦；从善如流的人，逃不掉被清醒催眠的麻烦；外冷内热的人，像石头一样强硬，像含羞草一样敏感，更逃不掉自我催眠的麻烦。哲学家更是没有冠冕的催眠大师。

　　不要死于自杀。这是儿子的床头铭。不知道他哪一年写下的，也不想知道。人生有多少不可说啊。不说也罢。可是免不了要想开去。

　　也许，写下关于自杀这句名言时，儿子正怀着独立的决心，他需要融入一个更大的世界，他在给自己鼓劲。我理解并支持他的决心。我不会提醒他深入下去，进入那句名言的黑暗部分。我不问，是因为世界上的生活哲学太繁复了，而历代哲学家也不知不觉地占有了人们的思想。“他人即地狱！”这是儿子的另一句床头铭。孩子们在床头写写画画，也许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世事可堪玩味。催眠师几句话，就说到人心里去了。“据统计数据显示，世界上每年有一百万人死于自杀。自杀死于说不出口。你平时有什么事都会告诉闺蜜，有一天你推开门发现，这个闺蜜跟你父亲躺在一张床上，你又去跟谁说呢：你说不出口。”

　　催眠师的设想太大胆了，让人心里一颤。然而催眠师或许还有更大胆的表达，说出来也可以说是我的表达：如果你看到闺蜜跟你丈夫躺在床上又当如何？这不是异想天开，我在别人的故事里看见过，我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世界上什么事情什么人都有。我相信，有些事情并不像幼稚的年轻人所想的那样经历越多越好。年轻的心对世界是敞开的，不设防的。你看见城市的旅游业发达了，到处都有洗脚房。走累了，歇歇脚。但没人告诉你，小心病菌：因为病菌看不见。公然贩卖“吸烟有害健康”，烟草业照样发达，因为死亡看不见。

　　从此我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孤独。思想可以催眠，书可以催眠，太阳光都可以催眠。我这次是在电脑屏幕前，跌入自我催眠的境地，有一些颇不寻常的场景电影一样呈现，鲜活饱满。 　　名不见经传的小报记者。尖辣子一样的女人。神气活现，野性十足，轻浮放浪。满耳其人的喧哗。“XX兄。”亲切直如拥抱，响亮直如铙钹。扑面而来的调情般的语调，叫主席亦如称兄弟的江湖声口，使我闻声如同跌入春天蓬蒿里的青果子，恨不能缩小了自己，低眉袖手，转过脸去。众人静默。群山静默。小小的心，何等逼仄。难以忘怀，尴尬如斯，便是我与其人的初识，永不再见的邂逅。我不喜欢尖锐的喊叫，语言或者肢体的冲突，男女之放纵的嬉闹。当年遇见过一些文人气质的朋友，看到过一些钟情于烟酒、纵情于声色的人，那些声音像火花灼伤皮肤一样，把死亡和伤痕永远地楔入我的心。

　　细腻的表情，果真能够洞察人心。曾听人说，眼睛是最厉害的东西，有时候像要把人吃下去。还有，淫荡的笑声——这是小说家的语言。但这也不是唯心主义。如果你敢于观察各种表情，那么一切表情在你眼里都会玄妙起来。想想吧，如果人们只有通过眼神来交流，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是啊，多少人能像文人一样，通过语言和文字来交流呢？一个基本没有社交生活的人，不免要被赤裸裸的眼神和语言灼伤了。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满是欲望的眼光，有一天真的灼伤了我的眼。我为她感到的羞耻，落在心里如火烫。从此，我羞于观察人的眼睛。我讨厌那些放肆或轻慢的眼光，喜欢那些礼貌而谦逊的低眉。美丽的大眼睛注意了，美丽的眼睛要配合美丽的言语，才能显出美的魅力。

　　人情有度。友情是有容忍度的。不要动用朋友的私人物品，尤其是朋友的配偶。即便与朋友的配偶有私下里的小动作，那也不能公然在朋友面前，与朋友的配偶推杯换盏，而冷落表示不能喝酒的朋友。小小的心，何等逼仄。没有界限的人，将为自己的无知和放荡而招来祸患。女人须有高尚的追求，不要局限于经营人脉。女人须有很好的仪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这样的女人更可敬：热烈而不轻浮、潇洒而不失庄严。走进男人房间连腿都放到沙发上的女人，让我为她感到难堪。

　　我的生活太过平淡，无法避免死亡，但必须避开阴谋；无法避开意外，必须避开放纵；我不需要通过写作进入潜意识，我只是通过思考而进入某些特别难以释怀的生活经验。写作对我而言，是自我催眠。我看到事情的原委并施行灵魂手术，这就是自我拯救的过程。 　　我本来无法正视这些塞在心灵门缝中的黑破絮一样的记忆场景，但是催眠术让我觉悟：要敢于正视一切经历，不要云山雾罩，要一针见血，写表情，写语言，写动作。为了放下心的重负，我听从了思想的催眠。

　　城市太小，我们身边没有催眠师。自我催眠是为了自我原谅。别人不需要我们原谅。我们需要原谅自己。海里的鱼吃了塑料，死了。没有人会原谅它。鱼不需要原谅。人类需要原谅自己。 　　看了《催眠大师》之后，我开始关注催眠这个概念。搜索到一个法治节目里面报道的催眠“大师”，一对一的眼神催眠，价格高达一万多人民币；她当众演讲说自己可以用眼神催眠，瞬间把宇宙能量植入病人体内。这种催眠的谎言，居然还能够打动许多患者的心。可见人们渴慕健康，如同夜晚渴慕星星。节目里的警察先生为大家扫盲催眠知识说，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能进入催眠状态，能接受催眠暗示，使心理疾病得到治疗；催眠对于器质性病变是没有作用的。

　　写完文章初稿之后，我再一次在电脑上打开电影《催眠大师》，看到徐峥从演讲大厅出来时，在门口等着他的那位老教授，就是徐铮直呼“老师”的、白发苍苍的女催眠大师，我的眼泪忽然涌出。她是这部电影成功塑造的真正的催眠大师。

　　电影也可以催眠，打开电影你就开始被催眠。这部电影最终告诉我，任何作品都不可忽视艺术性，它可以事半功倍。写下上面这些半是恍惚半是清醒的文字，纾解了内心的压力，这就是一个作家自我催眠的效果。真的，你得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