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雨，一定是从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夜返回来的，不然，怎么会带着三十年前冬夜里的失落与感伤。
　　我听见雨的声音的时候，是在我已经微醉了但又喝下一杯以后。那时，强烈的酒意让我情不自已，觉得，烈酒之外的世间百味全都索然寡味，活着不易，好像只有烈酒这东西才能把我的灵魂唤醒过来。灵魂醒来，我就耳聪目明，我就神清气爽，我就踌躇满志洋洋得意。我很喜欢这种将我代入近乎迷狂状态的沉醉，沉醉到志得意满忘乎所以，沉醉到是非分明善恶清晰，沉醉到终于变成一个胸怀正义无所顾忌的侠客，让一些人敬佩，让另一些人畏惧。
　　这种沉醉让我想起初恋，想起差不多要让人气绝身亡的初吻，想起有生以来欲仙欲死的第一次＂双人舞＂。也想起失恋，想起性焦灼和性饥饿，想起幻想过的又一个入我怀抱的女人，想起毫无概念的将来……
　　而这将来，竟这样突如其来！
　　雨，霜降节气里的雨，勾起我的怀旧情愫。怀旧是另一种烈酒，它在我的心里重新点燃沉寂多年的悲剧情结。我对自己的命运又完成了一次推理，一个奇怪的结论，像中天孤星一样清晰起来：虽然命运受制于造化程序，但人是能够预感或暗示自己的命运走向的。我无法逃离我所担忧的，无法躲避我所怀疑的。几十个春秋过去了，但未完全消除我对时间的恐惧，我也没有从令我极度感伤的许多事件中挣脱出来。
　　迷醉感觉让我兴奋不已。我想起我年轻时候在舞厅里弹奏键盘的日子。那时，我们弹奏的大都是九十年代最流行的港台歌曲。我们全体乐队成员是舞厅的灵魂所在。我们感伤，舞客们感伤，我们狂喜，舞客们狂喜。我们在乐台上演奏，眼睛一直在搜寻舞池中最容易让我们打起精神的。
　　两小时舞会很快结束，我们不想对充满躁动的夜举手投降，我们还想在舞会躁动的余韵中继续消磨下去。我们站在街边，面面相觑，等待有人发出喝酒的提议。那时候，我们真的不想各自为阵，徒然守候漫长而孤独的夜，我们不想让自己的夜生活忽然在某一天变得枯燥下去。我们必须要用自己的方式抵抗难熬的长夜里清楚明白的孤单对我们无情的压迫，我们必须用最激烈的方式填充赤裸裸的苍白。事实上我们总不会失望。舞会结束，总会有人首先耐不住酒虫的诱惑，或者有人总要先于别人表示对枯燥长夜的恐惧，大约，应该，经过一番艰难的思忖之后，发出真情告白：鉴于大家一样的不想早睡，一样的酒瘾难熬，今晚，他愿意出酒资的。
　　我们再次很幸运地以喝酒的方式占有空洞得无边，枯燥得苍白的夜。
　　当我的脑子里再次响起或者嘤嘤嗡嗡或者铿铿锵锵的舞曲声，那一定是我在做梦。我努力睁开惺忪醉眼。抬头一看，所有的人都如我一样耷拉着脑袋。瓶中的酒所剩无几。香烟头，瓜子壳，撒了一地。过后方知，其时，大家的胃里，酒精占据了空腹的感觉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大家的心里，沉醉之上，又增加了饥饿所致的焦灼感觉。午夜时候的饥饿常常无法得到及时慰藉，久而久之，作为一种痛到麻木的痛，深藏在所有人的胃里。大家的脑子里，是一样的混乱、疯狂、怪异、神秘，只不过，当时，真的醉了，没有一个人还有兴致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
　　也无需表达，反正，以后提及，感受都很相似的。
　　也无法表达得清楚明白，因为那些关系到迷茫杂乱的青春期。人都醉了。而心事，永远清醒，活跃。
　　喝了几十年酒终于明白，男人的软弱，男人的无趣，男人的猥琐，男人的可悲，都是通过酒来曲折表达的。所谓英雄好汉，绝不是男人的专利。男人的酒瘾对男人的折磨是绝对相同的。男人的志趣，却也是真的相差万里。酒醒以后，有人念叨醉梦中买到的摩托车，有人终于情不自禁出卖了多年的相好，有人忍不住供出做贼的经历，有人狂笑，有人哭泣……
　　人人都做过身不由己的东道主，人人都做过贪得无厌的食客与酒徒。人人都狂放不羁，人人都谨小慎微；人人都茫然无措，人人都浑浑噩噩。
　　而一个个全然不同的“我”，绝对是一大堆永远无法有效连通共相的绝对命题。人的复杂，永远无解。
　　我艳羡的某一个舞客永远消失了，据说去了南方，是跟一个老板走的。我偏爱的某首令人振奋的中四舞曲终于乏味了，我就把它换成一首足以令人感慨万端的慢四舞曲。我暗恋的路人从来都不正视我一眼。我想象中重口味的生活遥遥无期……
　　当我不得不戴上帽子来掩盖日渐荒凉的头颅，我不得不承认，老了，终于老了，这是我无法抗拒的。但在时间退回去的路上，我总能听到一种无声的忠告：如果觉得愧对了无数离奇的时光，尴尬与羞愧，更多一些，那就要更加谦逊更加沉默一些。
　　我很惊诧命运之神的无边法力，毫无知觉，毫无预兆，于我酒醉之时，将我变成一个提线木偶，在时间的舞台上，把我拎来拎去。毫无概念的未来传来恢宏远响，过往岁月突如其来。我的耳边再次响起几十年前弹奏过的舞曲，我看见了当初艳羡过的舞客，我想起了令我心醉神迷的艳遇，我好像摸到丢失多年又突然显现的手，那手不再如当初那样温暖，而是像霜降时节的水一样冰凉。我碰上了自己伤痕累累的内心，少年气盛，耽于酒色财气，弄丢了，错过了，生命之中许许多多弥足宝贵的东西。而最让我悲伤不已的是，漫长路上最真诚但也最吝啬的爱，与我擦肩而过——我的暴戾恣睢的父亲，我的自私自恋的父亲，他把我寄养出去以后，他想过我！
　　这，是父亲去世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的！
　　今夜，雨声淅沥。但在我，这个夜晚却像尘土飞扬的山路一样干燥且酷热，也像一张了无痕迹的苍白的纸；那种山路，我和父亲曾经一起背着粮食或柴火走过许多次，那种苍白，就像我和父亲一起熬过的衣食鄙陋的日子。
　　我很抱歉，我愧对了父辈的筚路蓝缕，我辜负了至亲的用心良苦。我枉费了上一辈人的殷殷之心，我虚度了几十年珍贵的人间岁月！
　　亲爱的父亲大人，今天，我也想你！你在那边还好吗！
　　衰老这件事情很神奇，承蒙它的特别关照，衰老者总能很如愿地随时倒退回去。
　　今夜，我的感伤不可复制，我的迷狂登峰造极。身边和远方，一样的亲切。我感谢向我致问的人们，凭此情意，我有信心度过这个不堪的疫情时代。
　　有些对立，现在可以和解了，有些醉意，应该从怨恨中分离出来。在退回去的路上，牢牢抓住失散多年的少年情怀，不让它再次脱手，我会与它共同快乐起来。
　　今夜，我如一只宿于秋树的鸟，决心把一个安适的梦，做到明天。
　　今夜，我又沉醉。醉中，我把无限心事都托付给雨后月色去处理。待我深眠，这个夜，应该像清扫过它的月色一样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