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雪

　　十月末,无虫鸣.天将晓,月如灰中残烬.


　　东方天空,淡漠的胭脂红泛着冷光.光心,像一个熟透的杏.


　　房屋的棱角,高树的枝杈,仿佛是铁铸的,也好像酣然沉湎于铁一样坚硬的梦中.


　　出门的时间没有变.十月天气,黎明时分,巷中很黑,胭脂色的天际,东方天空杏黄的光心,晕染出明朗的晨光,加浓了房屋和高树的阴影.


　　说猫带着灵气,倒不如说猫带着鬼气.若无喵然一声,无论黑白,猛然从眼前闪过,总让人惊心动魄——叫一声,就好了,或白或黑的闪现,不是鬼,而是猫,就让人放心.


　　巷子里的悄寂是被学子们的匆匆行脚完全打破的.更多人的冬梦,则被早起干活的拖拉机启动的轰鸣声惊破.


　　为了遛狗才早起,还是习惯了早起而顺便遛狗,分不清了.我常常早起,常常赶上这样奇妙的黎明.


　　书包又大又重,那是学子们筑就未来人生之路的砖石,或者是达于人生彼岸的舟桥,那是无法回避的巨大和沉重.看得出来,年级越小,书包越重.书包又瘪又轻,还带着时尚挂件的,一定是中学生们.中学生可以按照当日课表来决定书包的轻重.小学生不行,他们无法考虑那么多;他们也太固执太任性,简直有些强迫症候.他们的书包里一应俱全.人生的起点,显得有些固执且艰难.


　　这种时候,我总要打开大门上的灯,为自己,也为那些学生.


　　巷子的尽头,是一个朝下延伸的大土坎.土坎下面,是狭窄的河谷,以及贴着江水的公路,路上,车辆在穿行.对面山上,雪光很白,昨夜,应该又落上去了一层.东方天空的胭脂色,正变成浅橙色,朝着中天铺展,蔓延.南山顶上的积雪就展现出更丰富的表情,就像漂亮的眼睛,向黎明闪现出神采飞扬的眼神.


　　目光是澄澈通透的,带着清丽的语声,带着种种令人向往的说不清与道不明,好像能让人的身体溶化,让灵魂朝着最快乐的方向飞行.感觉很奇特,好像此前一直蜷缩在黝黯的山洞里,看惯了洞壁上奇怪的光影,而这一天,无意中转过身来,看到洞口的熊熊火光,烧得气韵生动.


　　火光的后面,都是什么?那么多,那么奇怪!比火堆更丰富,比火光更绚丽.


　　但是,好奇之心首先被火堆及火光迷惑了,也被火堆阻拦了.就这样,一直封闭的精神世界即将完全打开,但又被爱情之火拦进了一道小门,男女私情,没有一个人逃脱它的诱惑.火堆后面丰富而精彩的世界,就失之交臂.


　　同一时段,走完同一路径.


　　回到院中,天微明.满院残迹,足见猫狗的顽劣.


　　房屋与高树不再是暗黑的剪影,它们都有了物理丰度,都还原出温和的面容.学子们一个接一个从巷子里往外走.那一辆早起赶工的拖拉机,早已不知去向.我的门灯开着,发着暖暖的光.


　　中天,灰蓝,斑驳,月的残烬正融入天幕.


　　隐去的残月,山顶上蒙着胭脂色的积雪,勾起了一段有关茫茫雪地的记忆.


　　那时候的天气,比此时此地冷多了.柳如铁铸,堤岸冰封.冰缝流水,听起来就像切碎了的月亮,看上去就像冻硬了的月光.满眼亮白,似在昆仑,似有神在.


　　我求学的那个城市,一到冬天,就像一个久治不愈的哮喘病人.冰天雪地.临街的墙上,都戳出一根根滴着油污的黑黢黢的烟筒,我好像能从里面听出艰苦卓绝的咳嗽声来.宿舍和教室里都没有取暖设备,一进宿舍就要暖进被窝里.我却不习惯成天那样窝着;我也很讨厌无孔不入的难闻的煤焦油味儿.每到周日,好像要换几口新鲜空气似的,常常一个人走向郊外,走进雪地,即便更冷一些,感觉好像得到了解救,身心舒畅.


　　积雪之厚,能埋没脚踝,却是我的兴致所在.空阔雪原,至简树木,仿佛都在神话里.那种空旷与安静,那种灰蒙罩着苍白,仿佛要把我引进极乐世界.


　　对面来人,头上裹着一块大红头巾,黑衣黑裤,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近前.站定.那人看我的双脚.“鞋子都湿透了,不冷啊?快回家去烤烤吧!”没错,我的布鞋,早湿透了,真有些冷,但我好像很愿意坚持.而她的脚上那双肥大的毡靴,显得滑稽,但我也觉得那应该是很暖和的.毡靴那东西是我头一回见,我很惊奇.


　　我沉默,好像因为家并不在这个城市,我是远道而来,求学的学生只有教室与宿舍,与外面一样冷的.我的回答必须省略.


　　一双残月一样的眼睛,闪烁着雪霁的光芒.或者,那眼睛里面,也有一大片广阔的雪原,里面的莽原,枯树,因为阳光正在喷薄而出,一切都披上了浓重的胭脂色.那眼睛里的雪景似乎不冷.非但不冷,反而显得温热,热气缭绕,我好像听到枯树枝上,融雪之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无法再看到她别处的肌肤,但我能感觉得到,那个人体是火热的.那两只眼睛,就是两堆火,雪原上的积雪,都被烤热了,但没有融化,像人的肌肤.


　　说完,快步离去.那个背影在昭告雪原,告诉我,除我而外,那是唯一没有冻僵的活物.


　　不,另一个活物很快出现了.那是一只鸟,身形矫健,行动迅捷,时而在枯树之间飞来飞去,时而在枯枝上停留,跳跃.后来,它仿佛找到了一点食物,一纵身飞向远处,很敏捷地钻入一个树洞里去.


　　那是一个绝美的场景,那是一段美妙的的经历.从那以后,冬天给我留下的映像不再残酷,更多的时候,它会让我想起藏在大红头巾下面的眼睛.


　　现在,我生活的这个小城的冬天从来干旱,朔风卷着沙尘,裹着浓雾,一直吹到次年春天.但我总能在此时想起那个冬天,那个雪原,安静,湿润.尤其,那个雪原很温暖.


　　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越冬的事,不再艰难.


　　工作日里,我天天早起上班.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开启大门外的灯,为我自己,也为络绎不绝前去上学的孩子们.


　　孩子们应该走光了,天也大亮.


　　今天不一样,晴了.南山顶上的积雪发出晶莹之光,还是胭脂色的.昼伏夜出的猫,再无踪影,狗,开始在巷中游荡.


　　我也该出发了.感觉今天的小城太像当年那一片雪原,虽然依旧干冷,但毕竟赶上了难得的天晴.


　　我期待已久的“小阳春”,它来了,好像带着一块大红头巾.而我,也像当年一样,帅气,年轻. 　　202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