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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我从尘埃中闻出人间气味来

2022-01-18抒情散文李兴文
下雨了。不,是下雪了,落到半空变成雨;落到地上,变作泥泞,加剧了冬天的湿冷。冬旱很漫长,仿佛传说中的旱魃在这个小城蹲点了。真是“腊雪不满地,膏雨不降春”。在长期干旱的大地,这场由雪而雨的怪相,显然也是一种冷幽默。但蒙尘甚厚的城市,依然僵硬,……
  下雨了。
  不,是下雪了,落到半空变成雨;落到地上,变作泥泞,加剧了冬天的湿冷。
  冬旱很漫长,仿佛传说中的旱魃在这个小城蹲点了。真是“腊雪不满地,膏雨不降春”。在长期干旱的大地,这场由雪而雨的怪相,显然也是一种冷幽默。但蒙尘甚厚的城市,依然僵硬,发不出放肆的笑声。
  冬天更冷,虽然它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想,泥土下植物的根系,一定开始拱动了,我一定听到了那种无法显现于喧嚣尘世里的恢弘之声,那是大音希声。很微弱,就像空气流过教堂里的管风琴,上帝一定从琴声里听到了赞美声和祈祷声。
  垂丝海棠空旷枝头上的芽孢长大了,绽开了口子。迎春花的花苞,像螃蟹的眼睛那样鼓起来,浅绿色的,或者嫩白色的,很鲜亮,像春天里第一缕带着暖意的晨曦。小叶女贞的叶芽已然成簇,暗红色的,就像一束束开得羞怯的花。
  酷寒之中,尘埃之下,许多孤独而顽强的生命,都没有动摇过走向下一个春天的信心,都没有放弃一直信任的土地,以及一定回暖的阳光和温柔的空气。
  整个城市,如今,其实仍是夏日那场泥石流蹂躏之后的遗迹。在漫长的冬旱里,更多干透的泥土与砾石,都被踩踏,被碾压,被扫动,被风吹。吹到半空,再回落到城市里,就像过去所有的灾情终于过去以后,去之复来的尘埃,以气味的方式,唤醒人们的记忆。尘埃反复扬起,反复回落,就像人们反复多年的日子。
  尘埃的气味在证明,那些东西,相当一部分,进入到了人的肺脏,流进血液,附会到灵魂,让一些印记永难磨灭。不错,城市里的尘埃是一部包罗万象的人间闹场百科全书,里面详细记载着每一次地震,每一次暴洪,每一次干旱,每一次瘟疫,每一次饿殍遍野,每一次青黄不接,每一次像干透的荒草偶逢雨露一样艰难地活过来。当然,还有并不遥远年代里发生过的,把贫弱但良善的人们逼成恶魔野兽一样的东西,相互之间,人格打压精神摧残,人间惨剧,汤汤十年!而那时,更平等的一部分人,仗着权力即真理的罪恶逻辑的加持与袒护,对更多懦弱的人们大肆进行所谓正义的凌虐与合法的谋杀。
  更远一些,战争。
  参与战争的每一方都是残忍的,但因为最后只有胜者掌握着话语权,他们就把自己的战争说成是正义的,仁慈的,而败者,一定属于非正义和残暴。这种话语的受众,也只能是胜者用胜者特有的自大与自豪圈定起来的一群人。他们的自大,让他们无视败者作为对手的尊严与同样付出的巨大牺牲;他们的自豪,让他门蔑视所有的弱者,仇视所有的强者。
  被胜者圈定的人群是不幸的,他们的不幸在于他们从此永远只看到自己是一个胜者。这种胜者并不懂得,战争的最大意义不是彻底消灭对手,而是让对手屈服乃至诚服,并从胜败两者各自秉持的价值中重新创造更大的价值,让胜败两个群体都能从中收益。最好的战争结果是,胜败双方,面对面坐下,共谋未来。
  但是,把败者一方赶尽杀绝,或者视败者一方为永远的仇寇,甚而与败者一方的群体完全隔离的做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这种胜者和它的群体都会自然而然沦入砖制。战争无法避免以武力比拼的结果为结果,但它肯定还有一个更好的选项,那就是以关乎大尺度意义上人的生存与发展的共同价值竞争的结果为结果。这又谈何容易,毕竟,战争暴露出来的,是人最大的贪婪,残忍与邪恶。古今中外无数的战争中,武力比拼的结果出来以后,进而以价值竞争与价值秩序重建为目的的,不是很多,美利坚的建立当属其一。
  最可怕的就是骄纵的胜者,他们把武力取胜这个结果看成了全部价值,并以长期宣示这种成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意义,也以此作为证明败者之所以成为败者的根据。这种骄纵的胜者惯常的做法就是自我封闭,而封闭的意义也是多重的,一是对内不断增强胜者的话语力量,不断充实胜者的实体形象,不断扩大胜者的精神影响效应;二是对内封锁和过滤外部信息;三是在外部树立一个永远的敌人,而那个敌人,多数时候就是那个代表非正义的败者,胜者群体就以此来证明群体内部高度团结统一,乃至没有选择且绝对服从地做出个人牺牲的必要性。这种自我圈定的做法,发展到一定程度,整个群体就像处在深井之中,与被迫假想出来的敌人天天对骂。当然,假想的敌人和敌情,群体内部的绝大多数是看不见的,他们得到的所有信息,都要经由爬上梯子可以看到井口外面情况的代表们一一传达——这么一说,没有人不想到当年的柏林墙,以及NorthKorea。
  这话说得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今天这个由雪而雨的天气。
  久旱的土地上,一下雨,天气更冷,但这毫不影响我从中闻到浓郁的泥土气息。却不代表任何诗意的抒情,相反,我从中闻出来的大都是很残缺很陈旧的东西。颓废却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很真实地反映着某种颓废。我想到,我所面对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战争的遗迹。那场战争只留下一种话语:我们,时时处处都在面对着强大的敌人,敌人的强大,让我们自顾不暇,或者让我们无暇顾及其余,而必须把全部精力用于战争防御,包括武力的,经济的,文化的,科技的,乃至民俗的,历史的,宗教的。我们不知道“敌人”每天都在做什么,但我们知道我们自己活得并不安心快乐。我们无法静下心来读完一本无用的书,我们没有兴趣做一些无用的事情。我们没有耐心做一个手法娴熟工艺精湛的工匠,我们无法自由地狂喜或疯癫。我们无法真心面对身外的自然,无法用心关注一棵草一只虫子。我们不想长时间地仰望星空,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们很无聊。
  我们忙于生存。我们一直担心挣不到更多的钱,也在担心挣来的钱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亏空。我们无法信任我们拥有的财产,觉得那些东西很像吹来吹去的风,无法确定到底属于谁,有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很久很久以后,又慢慢吞吞再次回到我们手中。但我们的手依然颤抖,因为那些东西还将失去。
  我们的人生都有志向。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当官,越当越大,大到左右逢源呼风唤雨,大到为所欲为疯狂任性。退而求其次,当不上官的都想发财。看惯了权贵眼中蔑视下流人的目光,梦想有一天,发财了,作为被鄙视过的下流人,步入上流社会,再去鄙视别的下流人。设若当官与发财两不可得,拿到一只铁饭碗就是最好选择,虽然因此不免常受奴役与差遣,甚至侮辱与欺凌,但能保证衣食无忧,肉体和灵魂一并蜷曲起来也没关系,毕竟也有不但不看别人眼色,还有让别人看自己眼色的时候,那时候,幸福感和成就感都是饱满的。
  我们都活得很有情怀。我们从未看见过世界的真实模样,但我们一直自诩“放眼全世界”。我们很爱国,甚至爱到但若遇上与我们自己爱得不一样的爱国者,我们竟不惜对破口大骂甚而诉诸武力。我们也仇恨让我们的家国过得不爽的国外势力,我们的做法常常是抵制他们的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哪怕那些产品本就凝聚着人类最大的智慧和最普遍的自由权利!
  我们最善于无情摧残我们自己羸弱的身体和贫穷的思想——像牲畜一样劳作,也像牲畜一样是非不辨善恶不分,我们善于敲诈和耍横,撒泼和耍赖。我们对优于自己者所报的态度是嫉妒、拆台,而不是竞争、学习,我们缩短与优秀者之间距离的做法是贬低优秀者,而不是提升自己。我们远不如我们的祖先那样尚能“见贤思齐”,而是“落井下石”。
  因而,我们平庸得就像尘埃。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该干什么,我们该走向哪里。
  我们是一群极善于出卖自己尊严的人,我们只敢对自己的孩子和亲人说“不”,而对剥夺我们若干权利,贬损和欺凌我们人格的东西从来都是唯命是从。因而,我们渺小得就像尘埃。
  我们精于算计,我们没有真心朋友。我们处心积虑谋求本位利益,我们没有忠实的伙伴。
  我们没有明天,除非,我们的一切鄙陋恶俗能够得以改变。
  下雪了,落到半空变成雨。雨滴清理漫天浮尘。那些浮尘,仿佛一场战争过后没有落定的硝烟。谁又能说,硝烟一样的浮尘,从今以后不再满天飞扬遮天蔽日呢?
  我闻出一种陈旧的腐气来了,它来自生于大地悬于城市的尘埃。
  我闻出来了,我们的命运,一定与某场战争有关。
  疫情当前,谁说不在翻滚着另一种看不见的硝烟!
  我曾说过,先不要庆功,我们应先哀悼。哀悼之后反思。疫情严重,我们需要躲避。人类不能战胜疫情,人类只是成功躲避一场场疫情的幸存者。
  明天,继续阴雨,还是会出太阳呢?嗜冷的病毒,趋光向暖的人,是存在于时间的悖论。
  我们有过惊魂不定的一年经历了,我相信,下一个春天里我们会得到拯救。不远的春天,无雪,但将多雨,雨会涤去漫天浮尘,但愿也能从记忆深处,抚平那块在那场战争中留下的疤痕。洗刷陈旧,清除浊气,然后天清气朗,虽然我们,又将衰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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