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隐

　　我躺在路边，像一只受伤的兽。各种车子从路上经过，噪音连着灰尘呼啸来去，没有一辆停下来，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或者这种存在的状态没有问题。他们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办，再有，人人都得回家。 　　天色暗下来，昼夜完成交接，我原地未动，被交给夜晚。树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伙伴，它沉默无言，安静地注视着我，像是一种无形的保护。 　　父亲终于来了，日本进口摩托车发出好听的声音。在父亲的责怪声中，我艰难地起身，跨上车，忍受车子颠簸带来的疼痛。父亲怪我考虑不周，如果他有事来不了怎么办？如果摩托车没空怎么办？父亲在砖厂打工，摩托车是厂长的，父亲常骑着去办事，戴着镜子，很威风的样子。 　　在树的注视下，我随父亲呼啸而去，逃离黑暗，像其他车子行人一样，回家。父亲宽背，成了一种自然挡护。车子疾行带起的风很冲，这让父亲身上的烟味淡了许多。我双手抓住车架，与父亲的后背保持适当距离。我不习惯搂着他的腰。从记事起，父亲在我眼里少有温存，他用常有的沉默树立起一个父亲的形象，像一只狮子，让人望而生畏。 　　进了家门，在祖母和母亲的问询中，我坐到桌边吃饭。父亲脸色冷峻，似乎对我的表现仍然不满。晚饭是馒头就炒丝瓜。丝瓜老了，瓜瓤丝络难嚼，瓜皮硬，勉强叫作菜吧，还不如学校的白菜汤好吃。 　　白菜汤的食材有水、盐、面粉、白菜叶，像家里做的疙瘩汤，没有油。每次吃，都要倒上点从家里带的熟油，算是有了点油水，来增加营养。有时候馋了，带上馒头去学校外边的小店去加工焖一下，油极少，加点菜叶，算是改善伙食吧。 　　吃菜汤总会腻，买咸菜、辣椒酱和蒜调节一下。结果因为辣椒酱引发难言之瘾。去镇上的医院看了，医生正带学生，现场教学。极难堪。医生说需要做手术，回家商量一下吧。 　　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父亲拍板，去邻县一家私人诊所。无他，省钱呗。当然了，按照父亲的说法，本村有在那里治疗的，效果不错。 　　父亲骑着摩托车载我去了那家诊所。医生是个五十岁左右胖汉，大嗓门，能说，给人的感觉很江湖。墙上贴有相关图片，看起来有些恐怖。父亲和医生闲聊，我翻开一本书，无意中了解到有关知识。医生也说，是吃辣引起的。小手术，很快。 　　医生的自信并没有减轻疼和紧张，手术完有点晕，父亲扶我去床上休息。那一刻，自己成了医生眼中的文弱书生。 　　第二天，在医生的点拨下，父亲买来卤羊蹄，供医生下酒。父亲回家取来书，供我复习用。医生那里有杂志小说之类的，我更喜欢看那些，课业书基本没看。父亲终于忍不住了，责怪我净看些闲书。 　　吃饭自己做，诊所里提供火灶。父亲给我做炸酱面，酱里面有扁豆碎，挺好吃的，还买来油条，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他自己啃凉馒头，就着葱叶，发出咔嗤咔嗤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很香甜。那个画面和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看着父亲啃馒头的样子，我很为他不甘，心疼羊蹄子给了医生。那个庸医，打麻药量不够，手术过程中明显感到了疼，我不禁叫出了声，他激励我勇敢点。我心说，滚！ 　　恢复过程中需要每天用高锰酸钾水蒸洗。父亲打来热水，盆里放点粉末，冲化，让我自己弄，他出去了。温度太高了，总也凉不了，蹲得难受，把小台扇挪过来冲着水吹。父亲进来发现，嘲笑我，搞这些取巧。这算取巧么？这次父亲没寒脸。 　　出院前结账，靠着几个羊蹄和嘻皮笑脸，父亲同医生讨价还价，少收了几十块钱。在这方面，父亲也够江湖。 　　回家之后继续恢复刀口，每天用针管吸了药液洗。这些事都是父亲干。可惜他的手不够稳定，眼神不太好，有一次竟然失手扎到我，哭笑不得。那次之后我不让他弄了，自己照着镜子弄，姿势极别扭。 　　不用上学，不用下地，成了病号，有病号饭吃。祖母每顿都给我单做，鸡蛋炒了简单炖一下，放点青菜，一小碗，估计最多俩鸡蛋。胃是有记忆的，它牢牢记着与贫穷相关的每一种滋味。 　　除了自己这个病号，其他人放下板子一样饭，祖母并未因为老受到优待，其他人也没有相反而受到苛待。一年一年过来，一家人习惯了这种样子。 　　记得小学时候有一次早课完回家吃饭，见盖奁里有油饼，也没问，抓起来就吃。姑奶家的小叔吃完了，坐在一边说闲话。母亲笑话我，该礼让一下，因为有客人在嘛。我又羞又气，放下饼扭头就走。母亲追上我，把饼塞我手里，骂我不懂事。开始我不接，发倔，最终敌不过母亲的威势，还有饼的诱惑。 　　按照惯例，锅正中蒸馒头，锅边贴玉米面饼子。吃饭的时候每个人根据自己的饭量，主动先吃一半量的饼子再吃馒头。有时候母亲也劝祖母别吃饼子了，可是祖母说自己喜欢吃。在祖母眼里，每样饭都是粮食，都是好的。经历过六零年挨饿，她很知足。 　　蒸馒头的时候篦子正中放一只碗，里面和上面糊葱花和辣椒，蒸熟当菜。辣椒开胃，一家人都爱吃。祖母差些，每次都是用筷子尖挑一点，不多吃。有时候买些辣椒面，放上酱油醋蘸着吃，感觉也是美味。 　　贪吃使人愚蠢。自己因为吃辣付出的代价够大了。那次手术费用够父亲吃好多顿羊蹄了。可惜自己在这方面不够自律，一直保持吃辣的习惯。刚开始每每被母亲责怪，后来渐渐淡了，反而每次做菜都要特意炒一个辣菜，放到我跟前，照例说一句，全吃它，别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