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

素秋
1

　　不知道什么时候，第一缕秋风吹过屋檐，只知道阳光忽然就变得轻柔温软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蝉声兀自跑远，悄无声息，只知道五颜六色的花朵换成了遍地的小野菊，把大地都染上了明黄的色彩。

　　在城市，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季节的变迁。

　　走在去早市的路上，裸露的手臂有了凉意，昨天，还是动不动就热汗淋漓，吃不下饭，没胃口，今天，怎么就飒爽起来了，吃嘛嘛香了，节气真是不可思议。

　　九月，最忙碌也是最舒服的月份，不冷不热，不急不躁，天，晴朗，地，辽阔，干净得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秋天就是这样干脆、素淡，宜收敛，夏天所有的不甘，也该放放了，上天的梯子早就搭好，准时接走了琐细的断线珍珠般的一段时光……

　　2

　　高考季，微信打听远方朋友的孩子去了哪里，却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友离婚了！

　　她说的时候，是轻飘飘吐出口的，好像在说别人，对于我，却如响雷炸开一样，瞬间击得我体无完肤。我从来不反对离婚，对于道不同的夫妻，离婚是对彼此的尊重与负责，但他们郎才女貌，年轻时一个单位，相爱，相知，结婚，生子，一起走过很多沟沟坎坎，人到中年，双双来到陌生的南方，却丢掉了婚姻，我怎么也想不通。理由也一点不奇葩，男人有了外遇。

　　友48岁，一个尴尬的年龄，年轻点，可以再找一个，这个年龄优势尽失，你让一个为你生儿育女、上班还要操持所有家务的老妻的后半生，怎么过呢！说着说着，我哽咽了，不为别的，为友这些年的付出不值。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反倒宽慰我，走过去就好，最痛苦的创伤需要用最美的方式包扎，打个结，日子还要照旧过。

　　可是，那个伤疤总在。 　　婚姻是别人的，冷暖自知，但离婚见人品，这一生，我们不可能拥有更多，但你仍觉得太少。自私的人从来不想别人，即使是曾经深爱的人。

　　在秋天的素白缎子中，谁没有染上过滴滴血痕，谁没有不可言说的梗呢！ 　　3 　　和我一起来这所学校的友调走了，不到一年，高升，我应该祝贺他。

　　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为他，是为我。人生地不熟的单位，我们既是上下级，也是好友，是从一大学毕业就认识的朋友，可以不用措辞，拿起话就说的朋友，他包容我的直接，率性，我也乐得这样，不累。本来我就是个没有城府的人，已不再年轻，换个单位，适应性差，有这样的朋友不孤单。

　　回家和他说，他不解，人家调走和你什么关系，好好做你的工作得了。被噎得无语，生气。一颗心，生出不易觉察的裂纹，砰砰作响。他有一群狐朋狗友，没有体会过没有朋友的滋味。新单位，身份特殊，是不大不小的所谓领导，我想，没有哪个同事愿意主动和我交友的，他们怕别人说三道四，也怕我不值得交，又不是特别了解的人，避嫌也是明哲保身吧。

　　好友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怕我孤单，陪我闲聊，我们天南地北地神侃一顿，心情大好。也和儿子倾诉，儿子理解并劝慰，他说，老爸不会哄人，你得谅解。中年时期的爱情，不就是在一起，说几句体己的小话么，无所谓谁讨好谁，谁哄着谁。有时候，也不需要表态，只是倾听足矣。我那么不堪一击，为我承担一些，总说得过去。

　　现在，我越来越愿意承认，就是悬挂天幕的明月，也有关照不到的隐蔽角落，就是秋天，也有承受不起的阴云。 　　4 　　我大哭是在浴室里，哭得稀里哗啦。

　　至今不能确切地知道为什么哭，起因是洗澡滑了一下，腿跪在地上，也没怎么样，就矫情得掉眼泪了，起初是无声，后来干脆哇哇哭出声来，反正家里没人，哭个痛快。 　　这些天内心的纠结、无助，这些天欲哭无泪的痛苦，这些天说不出的种种，都被眼泪冲刷出来了，仿佛是被打开的一个出口，决堤了一样。 　　第一次感觉，眼泪是个好东西，是治愈计，哭过之后，掏空了所有的郁闷与憋屈，又可以填充新的了，可以依旧是委屈，更可以是快乐。

　　总有某种压力，某种焦灼，某种辛苦，某种不理解，让人不消停，失去静好的心情，像蚕窸窸窣窣啃食桑叶，平时不在意，忽就吃光了日子，那种消逝感侵蚀了整个生活，看不到光明，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隐忍，耐心，开解，深呼吸，去努力看到秋色秋香秋韵，认真迈过一个个山丘，走多了，就能抬眼看见群山环绕，漫天星辰，以及遍地的花香。

　　生有所恋，亦有所求，有所不求，李叔同不是说要“知止”吗？就是给自己留一点体面撤出的余地。

　　5

　　几天前，原单位一个妹妹送给我她家乡的水果，在楼下聊了半天，快一年没见了，彼此拥抱，诉说着别后的琐事。我们因工作而相知，她感谢我给予她关心和自信，我感谢她支持我工作，在我最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帮助我。那时，她从来没送过我东西，我们是君子之交。我离开了，她说，我可以大胆地表达我的谢意了。

　　还有一友，每次带老妈去我单位外面散步时，都约一下，我们隔着铁栅栏说话，被我同事看到，羡慕地说，看你望向老朋友的眼神都不一样，有欣喜的光芒。 　　最近有一首歌打动了我，歌名叫《凤凰花开的路口》，是林志炫怀念老朋友的歌，喜欢里面的歌词：“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几度花开花落，有时快乐，有时落寞，很欣慰生命某段时刻曾一起度过……”

　　秋天，宜怀旧，宜想念老朋友……

　　人都喜新厌旧，秋至，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一些花不结果，而有些果开花时，我们常常忽略，素秋，告诉我们不易看透的一些真相。

　　如果没有这些变故，我的生活规律得就像钟表一样，每天上班下班相差不到一秒，既让人安稳，又让人蔑视，有时还洋洋自得，因为这样就感觉不到时间飞逝，有时也忽然害怕，害怕日子生锈，哪一天再也转不动了。 　　幸而人到中年，际遇变换，人生的百般况味，不经意间就被摇落一地。我现在就把所遇的事，一寸一寸扎进日子里，不挑不拣，待秋天冬天去发酵，酿成好喝的甜酒，于是，便“此心无一事”了。 　　6

　　雨过天晴，起身上班。

　　今天是中秋国庆长假的第二天，校园寂静，草木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反正也没事，蹲下来看这些小草，看她们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好美！乍一看感觉和春天的没有什么不同，有点骄傲，有点孩子气，也有点矜持，有点娇羞。现在，她们的叶子已经走向枯黄，她们可以沐浴阳光的时间早就按响了倒计时，期限将至。作为草的短暂宿命，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明了，我只看到她们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其实，有谁会在意一棵草的存在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命里活着，都在关心自己，没有谁能感同身受，只有自怜自艾，或者自得其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幸免于难。

　　想起那天早晨值班，也是昨夜刚下过雨，寒凉，在校门口迎接学生入校，一个个鞠躬，一个个还礼。一位老师过来，问有没有小棍儿，把校园甬路上的蚯蚓挑到草丛里。我这才注意到，蚯蚓因雨都跑到路上了，被匆忙赶时间的车碾压得血肉横飞，她不忍，就想把蚯蚓弄到安全的地方。心一暖，连忙和周围的几个同事一道，把好几条小蚯蚓转移走，做了一件很开心的事。

　　没人能阻止万物生长，就像没人能延迟小草的生命一样。小虫再卑微，也会有人在意，生命再短暂，也会有人疼，有人爱。 　　我生活的每一天都发生些小事情，但都不如这天早晨的好。

　　7 　　校园的海棠果红了，散发出成熟的味道，那小小的果子，像山楂，但比山楂透明，像孩子的红脸蛋，纯得没有一丝杂色。它们是先用美色攻陷了我的眼睛，再以美味降服我的味蕾，酸酸甜甜的。细细品品，酸甜恰好，尤喜这酸味，中和了甜，使单纯的甜有了竞争，只是排山倒海的甜太没有层次感了，是呆板的，让人腻烦。

　　素秋就是浆果的味道吧！无论生命曾经多么不堪回首，总会走过去，回头再看，都会云淡风轻，并被赋予特别的意义与分量。

　　闲读古诗，越来越喜欢杜甫，喜欢这句不太出名的诗句：“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素秋，在我眼里不是“橙黄橘绿”时的艳丽，也不是“月瞳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时的寒凉，而是初涉秋之淡雅，净白，是素以为绚，是小秋，是心之色。

　　一枚石子，就能改变一条河流的容貌，这个素秋，于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