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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还有谁遗失在我的记忆之外

2022-01-18叙事散文摇曳风铃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31 编辑

   那天刚走进商场的卫生间,就有男人的吆喝声从里面传出,是暂时莫入的提醒。卫生间像是新装修过的,小隔断的形状呈90度直角排列。我好奇,直径走进拐角的横……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31 编辑 <br /><br />   那天刚走进商场的卫生间,就有男人的吆喝声从里面传出,是暂时莫入的提醒。卫生间像是新装修过的,小隔断的形状呈90度直角排列。我好奇,直径走进拐角的横线里,却看到一张被汗浇灌的脸,似曾见过的,正专注于维修头顶的排气扇。我很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说是你啊,好久不见了。他低头看到是我,哦了一声,抹了一下额头,边往外走边说,在这儿兼职的,你们先用吧。尽管我在他外出的身后不断地表示可以等他,他还是走出去了,决绝地连头都没回。我很快出来的时候没有找到他。


  他叫万成,曾经和我一个单位,电工出身。如名字一般,一专多能,连年的先进,羽毛球打得好,歌也唱得好。有次,我做歌咏比赛的评委,曾给了他高分,不幸,最高和最低都无效。情感无从战胜理智,那次他没有捧得桂冠,但也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但是万成的名字终究还是没有从根本上成全他,正值好年华,被迫从单位解职。

  回来后我就想起他当时的表情,他只看我一眼,并没有表现出如我见到老相识一样的热情,甚至能看出他还有点小小的尴尬。其实看到他的表情后,我就有点后悔冒失地闯进,又和他打了招呼的。我推想他一定也是和我同一年离开工作岗位,只不过我堂而皇之按月收取一份薪资作为离职的保障,而他一次性买断工龄后再另外服务于一份有报酬的职业。因为他尚年轻,有的是资本挥攉。

  是的,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没有见到的还有很多过去每天都可以擦肩且相视一笑的人。我显然对今天的见面兴奋激动大于后悔,因为我不知道哪天才会再次与他谋面。虽在一个小城,但相见的机会廖若晨星。我没有立刻表现出我的怜悯,但对于他们的现状,总是猜测并不达观,至少在我的观念里,国企的日子比私企好混一些,虽然混并不是个好词。我想,如果不是单位苟延残喘数年然后无力撑起行进的云帆而最终走向破产的道路,他们说不定还倚仗着大厂的臂弯过着优哉优哉的日子,不富足却安贫乐道。好在他们有技术肯吃苦,好好地活下去问题不大。但是,想想一个大企业的中坚放下身段外出给人打工且很可能遭遇自尊的伤害,我还是会自残般地心疼,就像我刚看到他褐色的脸上任汗水游走的状态就让我心生怜惜,况且还有他看到我略显尴尬的表情,都让我的心口忍不住收紧了一下。其实,厂里还有很多被迫自谋职业的职工有着和他一样的命运,面对孩子学业的疯狂扩张和物价的不解风情,不得不把自己流放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用在国企学到的本事,换取生活和生存的必需。

  他们都在哪里?那次从单位非正常离职的一千多名职工此时都在哪里。

  我对那些面孔不算陌生,二十多年与他们风雨兼程,便是见面无语,也知悉同在一个战壕以不同的分工形式迎合着市场的沦陷一次次突围。那时我常常带着相机穿行于工厂的各个角落,遇见各种人等。顾不上寒暄,顾不叙上旧,甚至顾不上他们为我泡上的茶水,拍完照或者采访完就走,因为发稿的紧迫。是发生在企业或大或小的新闻让我走进他们,相识于他们。有个月度先进评比,持续十二年,每月个人20名,集体5个,算下来,有两千多个职工进入我的镜头,有留下记忆并发展关系的,有了无痕迹的,见了面陌路一般。我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却能记住他们的相貌,他们客气地称我为老师,我尊称他们为师傅,彼此都存着敬重的心。

  二00六年,单位一旗下大公司因经营不善而宣布停产,一千多名职工转岗分流,有拿着微薄的工资内部退休的,有转至总厂从事简单却笨重体力劳动的,更多的年轻人投奔他乡,寻找岗位出路。二0一一年,那些转至总厂不过四年时间的工人,又重新陷入再度的诀择——企业整体破产,又有三千多职工离开企业,其中一千多人怀揣着不多的补偿金离开了青春奋斗的地方。宣布关门那天,走出厂区的人流浩浩荡荡,却也溃不成军。万成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后来,他和一千多名工友一起如星星一般散落在看不见的地方。也正是由于企业两次缺乏严肃性的破产政策,造成一些家庭的半路解体——夫妻常年分居和经济的入不敷出,致使分道扬镳,劳燕纷飞的例子曾出不穷。更有一些高危作业的人,把生命留在了异省他乡,让家破裂得更彻底。

  是的,那几年常有这样的消息传来,听到一次,我就痛心地几天无法安眠,我把责任推向企业,因为它的变革,决定了一部分人的命运重新被改写。
  甘肃、青海、新疆、山东等地纺织业蓬勃,也亟熟练工加盟,他们(有很多是女性)没有更多的技能参与人才竞争,因此也成了这些人再度就业的依附之地。他们以放弃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代价,鸟一样起飞了。归巢的日子总是姗姗来迟。

  离开单位几年了,常常在经意或不经意间想起他们那些年还清晰地留在镜头里的影像,无法删除。特别是那个首开关闭先河的分公司,其实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西德帮助筹建的,引进的都是最现代化的设备,招收的职工也是知识化兼年轻化的队伍。我喜欢那里,一进厂区大门就会闻到自然风吹拂而来花的香气,那里种着红白玉兰,木瓜,樱树,桂树,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有一千多棵,到了春天就开出了各色的花,它们在既定的位置变幻着季节的赏赐,迎接上班来的员工。上至国务院,下至地方官员,只要来厂视察,这里就是必然之地。那些陌生的人同我熟悉的车间和标志性建筑一并永存在我的镜头里,成为一种炫耀。

  后来那个厂房消失了,同爆破的声音一起消失的,还有无法安抚的职工们热爱企业的心。如今那里正建设着二十多栋高层住宅,我看到号称国际化的小区里住进了四面八方的人,享受着这片美地带来的安康生活。而守护他们安宁日子的,是它本身的主人,他们有了另一个称号,叫保安。我们的土地被别人占据还要我们来承担守护的任务,多么戏剧又多么讽刺,让我们这些对企业心怀念想的人远远看过又情何以堪。

  一些年龄适宜服务业的职工大多就业于服务行业,以餐饮为多。看她们装束一致地端上食物,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觉,却又假装与她们格外亲近,夸奖这里的饭菜味道鲜美。还有那些挤进超市,穿着店装做着理货员的前工友们,我都会听从她们不断的推销,因为信任,还因为其他。

  2014年元旦前,我突然奇想,想邀请我首个供职部门的同事一起迎新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一九九一,我们十二个》,用于怀念那段历史。他们当时在工作中给予了我很多切实的帮助和鼓励支持。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的管理团队如今已有两人永久离开,这个决定是送走其中一个之后的做出的。我在多方打听到的电话里一一联系,暂时失联的,又委托其他人帮助查找线索,一周后,人员全部通知到位。然而元旦前夜,还是有两人缺席,一个生病,一个打工的单位没有准假。由于我之后已转战两个部门,所以和他们再度相逢坐在一起,已隔近二十年了。他们一直在最基层工作着,直到2011年后各奔东西。单位在那年破产并没有被肢解,重组后又开始生产,却拒绝接收买断人员。买断意味着与企业信心的完全丧失,契约永久解除。在坐的有四人被生活胁迫到外地,有的数月回来一次。那次见面,我们拥抱嘻笑,争相回忆过去的时光,说着说着,很多人都哭了,不知是为了那天难得的相聚或是遗憾不能常常的相聚。但面对共同的记忆,我们都情不自禁了。那天的餐桌子上残留了很多无从消灭的美味。

  就在前两天,我去接受肩颈护理,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亲切的面孔,他称呼了我一声,就起身让座。我没有坐下,急切地想知道他近年的状况。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他曾和我一起进出过工厂的大门,当我心爱的工厂暂时关闭后,他就随同许多的工友们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听他讲这几年的艰辛与和不易,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工作和住宿条件都和国企不能比,差太多,差太多”。他讲着讲着就低沉了声音,听得我眼睛几度潮湿又明亮。我亲爱的工友们为讨得生存的机会,有时不得不向私企老板低头的现实,令我内心挣扎。还好,他说,因他突出的维修技术,老板有了设备扩张的计划。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得意。这使我稍得安慰。那次闲聊,我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并联想起他们曾经在生产线上穿工装的样子。

  在这个瞬息多变的市场选择中,我许多的弟兄姐妹失联了,有时会偶尔碰到,有的再没重逢。夏天到了,大暑也已临近,燥热的气温会以薰蒸和炽烤的形式对他们的身体施压,那些背井离乡的我曾经的工友们,又会怎样度过寂寞忙乱的白天和煎熬难耐的夜晚,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心情在蚊蝇丛生的夜空下数天上的星星,看头顶的月亮。他们会不会偶尔也和我一样想起花样年华里一枚枚和纱锭一起开放的青春花朵,会不会在想起的时候,嘴边有一抹微笑作为对艰辛生活的乐观回报?

  我的兄弟姐妹,你们在祖国任意的地方还过得好吧,无论时间怎样从鬓旁滑走,无论地域有何等的变化,那些你们曾经守候过的锯齿厂房记得你们,你们曾经抚摸过的那台织机记得你们,你们共同笑傲春秋的老工友们记得你们,还有我,与你们其中大多只有一面之缘的姐妹,也记得你们。

  这就够了。

  想你们。向你们,致敬!
                              2015/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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