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草之——下午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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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懒懒地落在阳台上。栏杆投下的暗影、落地玻璃反射出的光泽，像蝴蝶翅膀上光亮的花纹，在光洁的地板上不经意地妖娆。
　　又是下午四点。我惶惑起来，为着时间的流逝，为着自己的荒废。
　　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写一个字。只觉无话可说的悲哀，寒风似的，一阵一阵袭来。是因为老了么？一个活泼的孩子，是有着许多话要对这个世界说的。而老去的人，但大多越来越习惯缄默，似乎是无话可说。
　　也许，过于有规律的安逸生活麻木了人，而文字，是需要情绪的，哪怕是极坏的，也是一种涌动。或者，是悲喜之后归于平静的心，像一弯没有波澜，也不再涌动的水。再或者，更像静夜里一只泊在水中的船。
　　暗夜里，船在水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浩淼的水与夜空无言地对视。那船是孤寂的，空荡的，连一只鸟儿都不肯在它上面栖息。它像一个失意者，或者一个孤独的老人，宁愿与黑夜为伴。就那样寂寞地荡在水上，好像从没有过启航的日子。然而，谁又知道它有过多少明艳日子里的快乐，承载过多少的梦！
　　那些春和景明的日子里，涂了油亮红漆的船散发出木头与新漆的混合味，有着洞房的喜气，看上去，是那样厚实健壮。它被划船的人那么轻轻一划，就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一样，掠过水面，向远处而行。哦！它那时的样子，多像一条飞速游动的大鱼！风在两边吹过，身后起了许多水花高高扬起，又很快如碎玉落下……啊！那是些怎样快乐的日子！
　　就是夜晚，它也不寂寞。有年轻人携了果蔬菜肴和美酒，月下划船，饮酒唱歌，直至夜深，小船儿载了他们还在水上梦一般荡着！
　　而今，它就那么泊在水里，红漆早已剥落，木制松散，显得很破旧，别说夜晚，就是白天，孩子们也不屑看它一样了。现在，它被愈来愈浓的夜色裹着，默默地，只随夜风轻轻荡着，沉在夜色里，像沉在一个久远的梦里的老人。
　　老去的人，废弃的船，究竟谁像谁，似乎很含混，也没必要确定了。都是一样的有着青春，一样的归于沉寂。
　　虽还没生出白发，也尚未步履蹒跚，却觉得自己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越发喜欢独处。有时，喜欢去树下站一会儿。每次走到树下，听见枝叶被微风吹起的窸窣声，就会觉得，那是树的欢喜，是它的低低絮语。一棵老树，虽不像小树那样活泼地随风摇摆，当风吹起，那作响的树叶，那样欢快的声响啊，又何尝不是如歌的吟唱！
　　看淡了世间炎凉，懂得人生，最终不过是一场繁华落尽之后一地碎屑的梦。爱与恨，都是后会无期的永别。记得几年前有人对我说，淡然乃恒久，心静步天涯。现在想来，淡然，是需要时间的，不经历一些得失，不在起起落落的辗转里痛苦过，怎么会达到淡然？内心宁静，需要一份隐忍。隐忍，是将悲愤与喜悦，都接纳，盛放在心底。当所有的悲喜都被不动声色地接纳时，人也就老了。
　　坐在下午四点左右的时间里，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世界已荒芜，时间已老去。太阳不那么灼热，风尽管也吹着，分明有些倦怠。天，就要黑了。剩下的，就是孤独凄凉的黑夜了。
　　不是么？不是这样吗？季节的秋天来临，风乍起，添了些凉意。人生的秋天不是也一样，收获了成熟，接下来，就要迎接寒冷的冬天了。
　　这样的感觉，一度影响了心情。心情灰暗的人，有一天，忽然有温暖的人事在身边发生，譬如，久违的友人的问候，路人擦肩而过时的微笑，或者，仅仅是看见，萧瑟秋风中，几朵小紫花小红花小黄花在枯草里犹自开着，这些，就像一点光亮投进心情灰暗的人的心里，且从这光亮中看到了一点希望，人也变得愉快了。
　　于是就想，下午四点左右有什么不好？可以喝下午茶，可以去赏落日的余晖，可以点上一盏温暖的灯，静静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当黑夜的纱幕笼罩着一切，那坐在灯前的人，沐浴在融融的光里，听风轻拍窗棂，有秋虫在墙里发出清丽的歌唱，许多前尘往事在眼前闪过，夜色渐深，让自己像一尾鱼游曵在最深的黑暗里。那时，黎明的曙光即将照耀着这个世界，世界的美好正预备在曙光里呈现，多么像童话故事的开始。
　　喜欢童话里那条爱上了王子的美人鱼。她那么爱，那么爱，爱着王子，爱得让人心疼。只是，这样深爱，却最终无言地化为泡沫。那被深爱着的王子，却并不知晓这些。可见很多时候，幸福与痛苦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老去的人，竟又喜欢上童话。是因为童话故事的美好么？其实，人老了就像孩子，更喜欢一些单纯的事物。譬如一阵风，一阵雨，一朵花，一棵草，一朵云，一片霞，都会引起欢喜，甚至感动。那都是曾经在记忆里出现过的情景，只是年少不懂珍惜。蓦然回首的张望里，未免有些惆怅。却好，风还会吹，云还会飘，花还会开，霞还会现。
　　于是，许多时候，宁愿什么也不去做，不去想，只是靠在阳台上，看阳光一点点淡。眼看着光阴慢慢逝去，没有丝毫的办法去捉住这匹时间的小马驹，只能任由它从眼前跑过，这是让人伤感和无奈的事情。曾经，我是多么意气风发地站在春风里，青春的枝头长满了翠绿的叶，开满了灼灼的花，可是，转眼之间，我就如一汪消退了热情的湖水，不再泛起快乐的涟漪，只静静映照着寂寞的天空。
　　一汪静静的水。想起一个地方，很静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条河，河里的水大多时候也是静的，似乎失去了活力。然而河岸有修整的很漂亮的草坪和树木。并且，河里种了荷花，从春天开始，一直到盛夏，都非常好看。就是初秋，即使荷花败了，那些荷叶还是碧绿的。到了深秋，荷叶也残败了，失去了圆润，黄而卷曲，完全没了生机，但却又是另一种韵味。那是繁华落尽后的孤寂，更是独自清欢的孤高。
　　如若那些枯黄至呈褐色的荷叶在深冬还能够存在，尤其是落了一场雪后，它们顶着一点子落雪的样子，是非常好看的。那时，整条河乃至河岸都是宁静的。河边那条碎石铺就的小路，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太阳出来后，融化的雪从岸上的树木，或者河里的枯菏上”啪嗒！”落下时的一声微响，几乎不被察觉地打破了这份宁静，周围也响起了些人来人往的嘈杂声。
　　这是一条在岁月里老去的河，虽然水已有些浑浊，亦没有淙淙奔流的可爱，却仍不失了它的美。腐朽之底，荒芜之上，依然生长着生命，生长着美丽。
　　阳光继续在窗外淡，时光继续流逝。一个老人从楼下走过，步履蹒跚，像一只失去了伴的孤鸟，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着。路边两棵梧桐树之间，拉上一条尼龙绳子，上面挂的几个衣服架子上晾着几件小孩子的衣服，衣服随风晃来晃去，尤其是两只随风摆动的小袖子，让人想起小孩子扎煞着胳膊让人抱的可爱样子。
　　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走过，旁边跟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穿着也没什么特别，衣裤是一种灰蒙蒙、黑乎乎的颜色，所以整个人也显得灰蒙蒙黑乎乎的。奇怪的是，头顶几乎是完全秃了的她，竟可以将其余地方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因着这看起来非常奇异的发型，老妇人显得很精神，像是一大早就开始梳洗打扮、为了赶赴一场盛大聚会的年轻女子，走着走着，想到自己别具一格的发型，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笑意。
　　忽然有些感动，为着一个不曾失去了生活热情的老妇人，心里洋溢起一份快乐。
　　草坪上，一只小狗在追逐自己的影子，另一只小狗跑过来。于是，追逐自己影子的小狗与这只小狗互逐起来，它们像是在表示友好，又像是打闹，似乎从这种游戏里得到了快乐，“汪汪"叫着，越来越欢，好像这个世界只属于它们。旁边的法国梧桐叶子已黄了，被风吹着，就有那么几片慢悠悠地飘落，落在绿草坪上，有阳光照着，显得尤为好看，好像谁遗落的几枚金灿灿凤钗。
　　下午四点，淡薄阳光下的这一切景象，多么可爱。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很快都如幻影一般隐在暮色里不复存在了。
　　其实，世间一切，又何尝不是幻影。稍纵即逝的时光流转里，爱恨情仇，不过是一道迷雾的弥漫和消散。只是，纵然是在最好的花开时节，也应是，轻描淡写的绿，不经意的红，如是这般，便会是书墨氤氲的好意境。就像下午四点的时光，如一幅轻描淡写的大写意，在窗外轻轻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