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的”和“发达”

三月里的小雨，“文革”时期总变得像委曲的眼泪，吧哒吧哒掉个不停。那天早晨。一名十岁出头的男孩提着“食格”（饭盒）走在市区“大观园”戏院门前的马路上，到戏院隔壁的某单位去给父亲送“监饭”。作为“走资派”，男孩的父亲正被软禁交代问题，等待“解放”。

不久，“解放”了！男孩的父亲在这座城市里第一批被“解放”了。也许因为，当时这座城市的军管主事人开始隐隐约约意识到，发展工业对本质上改变当地的商埠形象有战略意义。也许因为，男孩的父亲是这座城市同级干部中，为数不多在工业战线驰骋多年的华南工学院毕业生。

发黄的笔记本，纸质按今天的标准来说连卫生纸的水平都不如。但是其上面工整的笔记内容，却形象地反映了这名游击队员出身的工农干部对科学技术的渴望。男孩长大后翻阅着这些过期的笔记本时想道，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就认定，只有发展工业，汕头市才能真正发达。

不负众望，男孩的父亲带领一批刚从部队转业、复员的干部战士，在市区西北部建起了粤东地区独一无二的国有基础化工原料生产企业。那时候的工人阶级真是有力量。一切从无到有，一切只讲奉献。从那时起，城市西北部的泥土公路上，最养眼的景象就是鱼贯进出的货运车队。那些汽车扬起的黄金色灰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写着“税利”两个字。

后来男孩的父亲熬病了，被组织上送到医院去疗养了。吃药、散步、打鸟的时光虽然惬意，但都未能泯灭“工业命”的他对这座城市工业发展的牵挂。渐渐地他失望了。因为那时的经济特区已经不喜欢“大傻”工业了。一纸薄薄的批文瞬间就能变成一叠厚厚的现钞，何必还要没日没夜地去拚那辛苦的“税利”呢？风刮倒一块招牌都会砸倒好多“总经理”了，好多原来的工业人才变成“萤火虫”去追逐“眼前光”了，男孩的父亲为此更憔悴了。

不过一直到离休，男孩的父亲依然坚持工业就是城市发展之基础和动力的观点。当年时兴“英语热”的时候，男孩学过俄文的父亲也参加了单位组织的科技英语补习班。毕竟有些岁数了，单词掉得比捡起的多；后来只剩下“儿子”、“母亲”、“父亲”三个词他最熟悉。他把英文“父亲”一词音译为“发的”。到了晚年，他又把“发的”意译为“发达”。

又一个春雨淅沥的三月早晨，精致的雨丝下得像老人们梳得整齐又光溜的银发。组织上安排离退休的老干部外出旅游，男孩用车送父亲到位于市区东部的单位门口集中。男孩的父亲目睹东区日新月异的变化，心情很不错。但他仍认为，如果当年没有冷落工业兴市战略的时段，这座城市今天会更发达。工业兴市的信念，他终生坚持。

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因为那个男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