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缩短了树

时间缩短了树


　　我调离小城之前，也是她从那排房子搬走之后。从居住地出来，我经过一棵合欢树，抬眼看，那一刻唤醒我的许多记忆。走几步回头，一直到走出巷口。我发现，走过去的时间里，合欢树在缩短。

　　后来我返回过这个城市。听老朋友说她要结婚。她让人给我请柬，还没等到她的婚期，突然告诉我取消了。我赶过来，见到她。我们坐在一个陈旧的小院子里。她说，没人会原谅她，她自己好像也不能。

　　她说看见了时间，时间就在墙上走着。我说墙上什么都没有。你看影子在墙上，她说：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偷了自己的东西，送给了别人。我说：你送给谁了？她说：这好像不重要。我明白，她的确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偷走送给了一个男人。

　　她靠墙站着，双手托着下巴。说完这句话，微微的侧过脸去。她旁边站着一棵法国梧桐树。这个城市到处都是这样的树，这样的树在这个城市生长了很多年。树的影子遮住她的半边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觉得她的脸暗淡了，或者神色有点悲戚。

　　其实她真不知道，她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我给她说：我们背叛了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最可悲的事情。她不看我。我知道那个男人来找过她很多次。她说：那个来找她的人，原来是他的邻居。她曾说他：猪头大耳。我们一起聚会的时候，他的一双手最爱捏她的鼻子，或者动一下她头上的头发。她斥责这个人：无礼！

　　我点着一颗烟。我说：我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当时你觉得很可怕，你说过。后来，你觉得你和他的游戏很好玩，时间长了，你见到这个男人，你还有点喜欢他。他带你出去旅游，给你买了好吃的东西。前一分钟，你把他关在门外，后一分钟，你把门打开。然后，你在那笑。你甚至把这个男人的拖鞋藏起来。他走过来，抓你的手，你狠狠地用脚踢了他。你大声骂：滚！

　　……你从屋子里出来，台阶上到处都是灰尘。他跟在后面，脸上有一块黑色的阴影。像是紫色的。你坐在台阶上哭。事前你根本就没想到你会哭。我那天来看你，只看到他的背影。男人是开着车走的。你说，第二天，这个人给你送来了吃的。你看着那些食物好久都没动。过了一会，你肚子饿了。你立刻喜欢上了那些食物。你拿在手里往口中塞进去的那一刻，你觉得那是毒药，可是你吃进去的时候，它立刻变成了美食。你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些食物给你产生了巨大的幻觉。

　　这个男人，不可能天天来看你。他有时必须找到一些理由。那时候你父亲常来看你。父亲一来，你就跑前跑后，亲自下厨给他做好吃的，你喋喋不休地给父亲讲上班遇到的事情，你偶尔会骂一些人欺负你。我后来听你说：你在上班柜台上放的包，经常有人打开，拿走你的手绢。上班一年时间，你少了10个手绢。你始终不知道手绢是被谁偷走的。

　　……

　　那一次，我造访她住的地方。她笑着朝我跑过来。她说她躺在床上，想起了我住过的宿舍，还有她和工友常去的我租住的小屋。有一次，她坐车从父亲那里回来，看到了那扇绿色的窗子。她跳下车，就往窗子那里奔跑。后来，发现门锁着。那天她躺在自己的宿舍里，想起来整个城市。她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或者，以为我会从这个世界里消失。她从黑暗的夜里坐起来，好像整个晚上都没睡。她说她不想离别。

　　我想起来她突然让我一次买五条手绢。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她不停地丢失。我知道后断定她没有珍惜她的手绢。我以为，无论如何发生十次丢失手绢的事情太过荒唐。如果她警惕有人偷走她的手绢，不可能发生这么多次。既然每次发生手绢丢失她都十分懊悔，为什么就没有想办法阻止发生？还有，她怎么不把丢手绢的事情告诉我。

　　多次看到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吃着零食，看着门前的一棵树。那些下班后的时间，傍晚天色转暗的特别快。本来是明亮的太阳下的树，一会就模糊不清了。合欢树树上面粉色的花，很快变成一团黑色。我每次从一条大路拐上斜坡，一眼就能看到这棵树。越走近它，它就变得越来越巨大，我从它身边经过，能准确地发现它高出我的头有半米之多。

　　后来，我看到她沉默的时间里，不再和我碰面，不再说话。那么，我其实忘记了，原来我曾是从飞翔开始，在各个经过的地方，延续着梦中的一切。也许是我心疼自己的梦，才突然意识到要保护我身边人的梦。其实，我要保护的梦，正是对我的梦的背离。我发现我所做的，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离开这个小城。再一次工作的地方，靠着火车轨道。有一个车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列我坐过的火车。树和草都从一边奔跑过去，它们变得越来越小。就像这个下午，我从路口的一棵合欢树离开之后，时间在不停地缩短它，一直到它变成一种记忆。呈现在后来的黑暗中。

　　这个夏天，我突然耿耿于怀，我做了关于她的梦。大约因为梦背叛了我。很多时候，我真切地发现日子如履薄冰。我看风过树梢，其实是一次穷尽心血的舞蹈。忽然记得一个电影《红舞鞋》，穿红舞鞋的女子，她要一直跳着她的舞，不能停止下来，否则她的生命就会结束。一如演员张国荣，他是世界上的一种鸟，一生只能飞翔一次，落地就是死亡的时刻。种种迹象表明，我看到的梦，是我过去初始的一种飞翔。

　　我知道，时间从身边飞得太快，我本以为幼苗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事实上，再次梦到合欢树，它还是一样的高度。傍晚带我走的时间，变成了一个灰尘蒙住的黑点。也许，只有在刻意寻找擦亮的时候，它会有最初的嫣红。……
　　　　　　　　　　　　　　　　　　　　　　　　　　　　　　2011-10-21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1-10-23 19:5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