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一艘有尊严的老船
2022-01-18叙事散文一枚叶子
“亲娘”,一艘有尊严的老船我去东营看望了亲娘。她托我寻老家的萱草,她要在女儿阁楼的露天阳台上,种满忘忧草。
亲娘,其实是我的伯母。依家乡的习俗,我一直叫亲娘。从我记事起,身为教师的亲娘,一直承担着我第一任老师的责任,所以,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的……
亲娘,其实是我的伯母。依家乡的习俗,我一直叫亲娘。从我记事起,身为教师的亲娘,一直承担着我第一任老师的责任,所以,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的……
“亲娘”,一艘有尊严的老船 我去东营看望了亲娘。她托我寻老家的萱草,她要在女儿阁楼的露天阳台上,种满忘忧草。 亲娘,其实是我的伯母。依家乡的习俗,我一直叫亲娘。从我记事起,身为教师的亲娘,一直承担着我第一任老师的责任,所以,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的又一位母亲。 年轻时的亲娘,高贵,漂亮,像一叶轻舟。从富庶的书香家庭出发,游到了济南的一所师范学院。成了有知识、有思想的小船,开始了人生之航的游历。 一年春天,在碧波粼粼的济南大名湖上,她遇到了在济南某公司就职的我的伯父。两只年轻的船,互相吸引着驶进了婚姻的港湾。若是两根原木,倒可以拼装合成一艘船。而两艘各有自己思想和个性的船,遇到一起,是孽还是缘?谁也说不清。只是,从此以后,两艘船,异地漂泊,时聚时散。散时彼此挂念,想着靠拢。聚时又难免磕磕碰碰。也许这是婚姻之湖上惯有的风景。 我出生那年,中国那场“文化浩劫”的波涛把亲娘这艘颠簸累了的船,从济南推到了我的村庄,在村小学任教。记忆里,亲娘就像一艘神秘的画舫,在人生的海洋里游走着。她有翡翠镯子,有合身的旗袍,有青花瓷的茶碗,有厚厚的线装书,都藏在一个从济南带回来的大箱子里。
当时村里有四位民办老师,只有亲娘是见过大世面的正式教师。端庄淑雅是亲娘的外表,为富而仁是亲娘内心的底色。谁家遇到过不去的坎,亲娘就拿出微薄的工资接济;谁家闹家务了,也找亲娘调解。在村里,亲娘的学生遍及两代人,无论长幼,都恭敬地喊她“曹老师”。在那个动荡贫穷的年代,“德高望重的曹淑文老师”的人生之舟,真正驶进小村人心里去了。 亲娘在村里教了二十几年书。我上初中时,亲娘还让我每天写一篇生活日记,她一句一句批改。现在想来,我能上大学,并喜欢文字,最初的启蒙来自亲娘。 新日子转眼成了旧日子。亲娘和伯父都退休了,在家的港湾中,两只老船的碰撞愈演愈烈,婚姻里,哪有对错?较真的两艘老船,却怎么也游不到一起。伯母负气住到了东营大女儿家。此后,伯父的日子里多了一杯浇愁的酒,五十八岁,得了肝癌,伯父的船过早沉没了。
生活的汪洋里,会有不同的人:木船、小帆船、大轮船……失去伯父的亲娘,一下子感觉自己像一只独木舟,踽踽独行。许多东西,失去了才觉珍贵,亲娘后悔:一次都没哄过那秉性刚烈的男人,怎么就不能服一次软呢?婚姻需要妥协,过日子就是哄日子,粗人都懂这过家之道,教育了一辈子人的自己却不懂。亲娘的心在滴血。生命的吃水线越来越深。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生活的船在摇晃,在下沉。但是,一艘质地坚实的船总是会想办法让自己镇定下来,让生活的航行继续。 有人说,哭泣是女人的专利,只有行走着哭泣的人才会拯救自己,站在原地哭泣没完是会失去一切的。谁都有伤口,朝内的是一种忧伤,一种外人不知道的美,而朝外的伤口是一种不体面的难堪,如果永远不能让它结疤愈合,那是致命的不堪。亲娘明白这一点。 替三个女儿照顾孩子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谁的航程中需要,她就漂到谁的港湾。亲娘在这一次次的漂泊游历中,教会了女儿们直面生命中偶然和必然。大女婿英年早逝,撇下孤儿寡母,她教大女儿学会了坚强。二女儿、二女婿双双下岗,她教二女儿学会了重新创业。 从小体弱多病的小女儿患了乳腺癌,已扩散。于是,亲娘常住小女儿家。女儿一次次手术,一次次煎熬,她一次次陪着。天下爷娘疼小儿,斑驳的老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不放心的小船将要在病魔掀起的巨浪中沉没,却再也无法力挽狂澜,这种骨与肉的撕裂,对于一位母亲来说,何其残忍。她知道,谁的生命之舟都会沉没,沉没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可是,她要尽最大努力教女儿扯起信念的帆,只要有一线希望,决不言弃。这艘航行了八十多年的老船,没有迷失航向。趁女儿住院,她背一兜一兜的土,上五楼,买种,买肥,种上生命力顽强的植物,让阁楼的露天阳台上青菜碧绿、花树葳蕤。她教会了女儿如何把好生命之舵。她用行动教育了所有亲人,苦难伴着笑声,送走寸寸流光。 那天去看她,握着我的手,亲娘老泪纵横,却依然微笑。她说:万物皆有缘,千万珍惜身边人。一旦病找上身了就得学会对付。这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也包括她的小女儿。临别,亲娘坚持送我下楼,多次拒绝我们搀扶,要强了一辈子的亲娘永不服老。用她独创的方法自己下楼:双手抓紧护栏,一步步,倒退着下。这也许是八十四岁的亲娘对晚辈最后的身教。 正视现实,把伤口藏起来,把啜泣压回内心,用坚强的心把这些泪水转换成一种滋养,修补内心的伤口,永远把笑脸露出来。也许这是一种矫情,可人都是矫情的,万物都脱离不了矫情,世间的真相其实不容易看到。谁能赤裸着站在世人面前而不需要外衣?衣服保暖,遮羞,维持人的尊严。不管是什么材料的船,都要上漆,上漆是对船身的保护,也是对尊严的维护。 人海茫茫,千帆阅尽,我忽然明白:白发苍苍、背驼腰弯,身体已羸弱得不堪一击的亲娘——我的启蒙教师,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为人生之舟涂着坚实的漆,让生命历程中的航行,哪怕只还有一寸,也要行驶出一艘老船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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