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之间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13 编辑 <br /><br />


一、阳光下的舞蹈
2015年12月22日，周二。瑞士圣加仑州的诺维尔。中午的阳光洒下来，给洁净的空气增添了一股甜美的味道。12点40分，她从工厂对面的小区散步回来。她身穿紫红色厚羽绒上装，黑底白色暗花羽绒裤，黑短靴，戴墨绿色细边框眼镜，脸色平和，之前才和儿子和老公通过电话，此时苹果手机仍抓在手上。工厂与小区之间的路上，偶尔有车穿梭驶过，三名同事跑完步返回工厂，一名着黑色长羽绒服的中年妇女迎面而来，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你好。她走到人行横道边， 看了看左边的车道，三辆连续驶来的车正在减速，她以正常的步履踏上了人行横道。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黑色鲨鱼头的左半边，看到那只大睁的左眼，在阳光下闪着邪恶的耀眼的光，接着，她无比轻盈的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在大约六米远的地方重新落到地上。
她的喉咙里持续发出非人的喊叫，穿黑羽绒服的女人，三名同事一齐向她跑去。跑在最前面的同事用夹克衫垫住她的头，抱起她的上半身，温柔低语， 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她停止喊叫，大声哭了一阵子，右脚的剧痛令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大声喊叫了两声，她将身子缓缓侧向右边，右脚的剧痛稍微缓解了些。抹抹眼泪，她睁开眼，看见停在前面不远处的肇事车上走下来一名年长的女人，穿着闪亮的黑色皮外套，过来看了看，又走回车拿个毯子过来，垫在她的双腿之间。她还看见手机和墨绿边框的眼镜放在头的一侧。
急救车呼啸着停在马路对面。穿桔黄色制服的女人单腿跪下，对她说，先给你打止疼针。接着利落地拉开紫红羽绒服外套的拉链，在左肩打了一针，然后温柔地说，不要动，马上就好。她把头转向手机侧，伸出手，有人把手机拿起递给她。她找到一个号码，拨出去，同事会意地接起，是敏的老公吗？你爱人被车撞了。急救人员正在这里处理，之后会把她送到曼内多夫医院，你不用着急，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到达呢。
一分钟后，她安静地如同一枚羽毛，在制服女人的手里随意摆布。外套和靴子被脱下放在一边，戴上了护颈圈。她被移到担架上，抬到救护车里。在车里，她的胸前一口气被贴了六七个磁头。救护车呼啸着驶向曼内多夫医院。
现场，抱住她头的同事给她的老公再次打了个电话，告知她已被送往医院。警察采访了现场的女人和同事，做了笔录，并带走了她留在现场的剩余物品：手机、羽绒裤和靴子。

差五分钟十四点，曼内多夫急救中心。所有的人员都忙碌着。她被从担架抬到一张带轮子的床上。这轻微的晃动，令她呕了又呕。她的左手挂着吊瓶，右臂每隔十分钟一紧一松，测量血压。护士扒开她的一只眼睛，用手电照照， 再照左眼。她迎上一名身穿明蓝色制服的年轻医生的目光。她散漫地思绪，他的眉毛真好看，黑黑的浓浓的，蓝莹莹的眼眸闪烁着温柔睿智的光。医生问，你的生日？今天几号？我们在什么地方？虽然吐字有些困难，但她还是一一做了回答。我们马上给你做全身CT。你有什么问题吗？她费劲地说，不要颈圈，难受。做完CT马上就拿下来。他用哄孩子的温柔口吻说着。她的项链和手表被解下，被放进小塑料袋，标上号码。接着，床被推动着，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电梯，再经过长长的走廊，进入大房间，停在类似时光隧道的机器旁边。几名医生护士同时用力，通过一张隔板，小心地将她滑入时光隧道的台面上，一名护士对着她耳语，我们都在，不要怕。随着机器的开动，她被送进时光隧道，门关上了，把她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遥远的地方时不时传来女操作师的指令。屏住呼吸……正常呼吸......。终于她被推出来，送回床上。又是一次艰难的旅程，又是一场剧烈的呕吐。不能再呕了，呕吐物中出现了血迹。她听到护士说。她再次被送到X光检测台，对膝盖和脚拍摄了X光片。
回到急救中心。人影穿梭，医疗器械的声响。老公到了。两个人吻了又吻。可怜的老婆！老公！她想起多年前，老公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每天早晨上班前，必须吻别，谁知道呢，或许那就是最后一吻。
医生走来，告诉老公CT结果，左半身大面积瘀伤，右脚骨断裂。头部没有大面积出血。老公愣住了，什么意思，没有大面积出血，那么有小面积出血了？医生赶紧说明，不不不，头部没有出血。老公松了口气。
她的眼前再次出现年轻医生温和的面孔。女士，现在感觉如何。她说，不要颈圈，它让我作呕。好的，我们这就取了它。 他立即动手取颈圈，护士过来放了个小枕头在她的颈下。这下她感觉好多了。医生转身走开，刚走了两步，又转回头来，有些迟疑地问，如果呼吸停止了，是否允许采取心脏电击抢救。老公立即回答是的，她愣了愣，医生将问题对着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她下意思地回答，是。医生不自在地对她眨眨眼睛，说这是例行公事。她笑了，心里立即原谅了这个年轻帅哥不合时宜的提问。
15点，她要小便。护士取来便盆放在床上，不行，等。再试，护士出去，小便下来如溪流，护士回来，告知完成，护士说了声，耶！
十六点，老公去领取项链，与她吻别，悄声耳语，一会儿病房见。护士把她的物品放到床脚，把床推出急救中心，在门口，交给另外一名年轻的护士。护士明净的面庞，纯净的笑容，她甜美地笑着，轻声说，现在，我带你离开中心去病房。走廊、电梯，进入0172病房。房间宽敞明亮，只有一个女人安静地睡着。她深深地叹口气，好安静啊。
24小时内不能吃喝。营养全部由点滴进入身体。每隔一个小时测量一次血压、体温，照眼睛问同样的问题：今天几号，你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日。
晚上，她终于又要上厕所，右脚剧痛。护士推来活动坐便器。护士说，明天安排专门的理疗师教你使用拐杖。


二、住院
一夜昏睡，早晨8点醒来，斜对面的女人已起床梳洗。女人穿医院的长睡袍，脸上涂了面霜，雪白的短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看到她转头，女人笑笑，说了声早晨好！她也回了早上好！女人善谈，讲了自己入院的原因。女人说自己在街上走，上台阶的时候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向后倒去。造成脑震荡，左后肋骨骨折。本来已经出了院，上周五左背疼痛难忍，再次住院。现在好些了？她问。女人答，天天挂那么多止痛药水，疼倒是没那么疼了。两个人不知怎么谈到年龄，女人说，我今年八十啦。她吓了一跳。这女人腰板挺直，走路轻松优雅，哪里像八十老欧？
女人坐在饭桌上认真吃早饭。咖啡黄油果酱面包。医生来检查，给女人听诊，让女人多次深呼吸，医生表扬说不错。
她再次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梦里，她回了老家，回到童年。她跟妈妈撒娇。她说，妈妈，我生病啦。妈妈这天就不去上班，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大兰与小兰，太阳山，聪明的长工这三个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她可以讲给妈妈听了，可是她还喜欢听妈妈讲，因为她喜欢妈妈动听的声音。迷糊中听到门轻轻打开，护士探头进来，说了声，真好，两个人都乖乖睡着，把门又掩上了。12点，老公来了，带来了洗漱用品，睡衣还有书。书是她床头柜上正在看的。老公从警察局过来，警察约她星期天去录口供。警察还问老公，肇事的女人要您夫人的手机号，是否可以给提供。老公说，手机在你们这里，给了也没用。那把你的给她行吗？老公说可以。出了警局不长时间，老公就接到肇事女人的电话，说自己一个人生活，心里愧疚，晚上睡不着，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老公说，摔伤的地方会长好的，情况也不是特别严重，今晚你可以睡个好觉了。此刻，老公对她说，警察问你是否起诉，我看就不必了，我们已经受了伤害， 没必要再让人家日子不好过。她抚摸老公的手臂，微笑着，说好的。老公，我的头上有个天使保护了我，所以伤得还不是特别严重。老公摸摸她的头发，说是啊。老公得去商店为圣诞假期购物，让她好好休息，说下午四点左右带儿子来看她。她点点头。近24小时没有喝水了，她的口好干啊。护士给她倒了一点点水，边递给她，边说，咱们作弊啦。下午两点，终于有饭吃了。中餐被放在一个大托盘里被送上来。共四道。开胃餐是奶油西兰花汤，主餐小烤肠，花菜和煎土豆，色拉，饭后甜点甜板栗酱。饿了24个小时，她给自己时间，慢慢地享受地把所有的食物消灭地一干二净。
吃饱喝足，她打量起病房。斜对床的女人静静地睡着。床对着门，靠近窗口。门比正常的宽大，旁边的墙壁上，嵌着三个长方形纸盒，里面是淡蓝色的塑胶手套。床周围的顶棚上，有一圈轨道，白色的帘子拉起来，里面便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床头上方的墙上，一个宽的木槽里嵌着各种灯和电源插座。床带四轮，可以整体升降，头、腰和腿部还可分别调节高低。窗是占据整面墙壁的，窗帘白底上印着红紫兰飘舞的条带。床边有个带四轮的连着小桌的柜子，柜子上方安装有小型电视和电话。我的床在厕所和洗脸台旁边。厕所的门大约一米半宽。洗脸台周围用到帘子隔开。房间里的最后一样家具是一个长方形的餐桌和两把餐椅，摆在落地窗的旁边。
房间里一下子涌入一群人。两位年长的夫妇，两名年轻夫妻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大约老少三代人。斜对床的女人睁开眼睛，大声说，哦，我的好邻居哟。一大束鲜花扎在纸里，放在餐桌上。他们用意大利语和意大利人特有的热情豪放聊着天，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她因为身上疼痛，不觉深深叹口气。其中一个人说，啊，该走了，人家要休息呢。她闭着眼睛，听着脚步声杂沓远去。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她又睡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左右老公来了。说是儿子不在家。她打电话，儿子说，我在菜园把翻过的地整理一下，把草拣出来。她知道，儿子在家无法静心，于是找点事情做。儿子说，我吃过晚饭过去看你。老公去教子家送圣诞礼物去了。
四点左右，一个穿着短袖蓝制服的女人快捷地走进来，健美的身材，饱满的脸蛋，雪白的皮肤，一双眉毛画得一丝不苟。眼角扫了一下房间的两个人，然后径直向她走来。伸出手，做了自我介绍。这是理疗师，教她用拐杖走路。她穿上石膏鞋，拄起双拐，理疗师指导她撑拐站立，双拐先行，右脚跟上，紧接着左脚。出门，在走廊上走了个来回，训练结束。握手，再见，明天来教你上下楼梯。
晚7点，儿子来了，神请中透露着担心。她说，儿子哎，别担心。你还没独立，我还没看见孙子或孙女，所以呀，我还得好好活着，不久就会好的。
老公晚上9点从教子家回来，过来与她道晚安。护士正在给病友打针。她穿上鞋，拿起拐杖，悄悄地溜出房门。她笑着吻了老公，自豪地拄着双拐走给老公看。老公说，不错，这么快就学会了。明天可以拄着回家了。
晚上，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家。半夜给老公打电话，两个人悄声聊天。老公也没怎么睡。护士探房，看到她在看书。

三、回家
平安夜的早晨。医生在两名护士的陪同下走进病房。护士把窗帘全部打开。远山被朝阳和清朗的云衬托着，在天际铺展开来。多么美好的早晨。
医生问有没有什么问题。她说要回家，在这里睡不着。医生说，今天上午可以出院了。
早餐送来了，她移到窗边的餐桌上就餐。牛奶面包黄油果酱。一大片粗粮面包，抹上黄油和果酱，吃掉了，又以同样的方法津津有味地享用了一个馒头样的圆面包。窗外， 一抹淡淡的红霞沿着群山铺上了一条彩带。吃完早餐，她洗脸刷牙梳头，涂了面霜。刚坐下，理疗师到了。这回换了个高个儿女人。理疗师带着她来到安全出口，打开沉重的大门，教她上下楼梯。右面有栏杆的地方，下楼时，右手抓住栏杆，左手抓住右手的拐杖，同时拄着拐杖，先下一层楼梯，然后左脚下，右脚跟。下了两层，再上来。心里大约没有远足的压力，感觉十分轻松。
护士送来一个信封。 里面一张出院通知书，一张药单，一张假条，休假时间到2016年1月1日。这么短的时间能行吗？护士说，下周二复查的时候咨询下医生吧。
10点，老公到达。收拾了一应物品，与病友告别，启程回家。
温暖的家。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望着窗外的草地，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的苏黎士湖。所有这一起在她的眼里都被涂上了一层温柔与温暖的色彩。老公走来，手里拿着项链和刻着老公名字的链坠，重新戴在她的脖子上。他吻吻她。老婆，我始终在你身边，保护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圣诞平安夜。老公做了意大利面，色拉和 烤肉。一家人在暖融融的餐厅吃晚餐。窗外，苏黎士湖对面灯河一片。车祸，令她格外珍惜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三个人聊着过往的一年，聊着即将毕业的儿子的就业。聊着明年的中国行。
晚餐后，一家三人一道看电影缄默的迷宫。讲述二战后德国寻找纳粹党残余的经过。有些人临死都不承认自己是杀人犯，可见纳粹流毒至深。电影结尾，两百多名杀人犯被政法。正义的力量取得了胜利。
圆圆的月亮挂上墨黑的天空，这是28年一次的圣诞冷圆月。尽管名为冷圆月，她的心里却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柔。

圣诞节。阳光灿烂，不像是圣诞节，倒像是复活节了。浓浓的春意。
两个女儿开车前来探望。老公做蛋糕。她安静地坐在扶手椅上看书。两点半孩子们过来了。三岁的外孙女儿可爱而活泼，总是开心地笑着。和爸爸玩得不可开交。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喝了咖啡，吃了蛋糕，然后到阳台上抽烟。外孙女躺在阳台的躺椅上，让爸爸躺在另外一张躺椅上。欢乐的笑声撒在阳台上，阳光里。她也忍不住撑着拐杖站起身来，走到阳台，倚在老公身上。外孙女伸展开小小的胳膊和所有的人拥抱。拥抱儿子的时候弄了他一个大红脸。

肇事者发来一张明信片和两张瑞士彩票。卡片用一颗心封口，正面贴着一棵圣诞树。卡片里面也贴着一颗红心。明信片上写着，尊敬的敏女士，对于发生的事件非常抱歉。尽管如此，仍祝福您及您的全家度过平安的圣诞假期。

她和老公一人手里拿着一张彩票，老公问，如果赢了百万法郎，你有什么打算。她说，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什么呢？绿色交通。绿色交通？是啊，减少废气排放，倡导环保汽车。首先把我们的汽车换成太阳能的。好。剩余的钱就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比如中国西北山区的学校。两个人相视而笑，动手撕开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