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被雪花触痛

　　　　　　柔软，被雪花触痛


　　　　　　　　　　　　　　　　　　　爱是精神世界的太阳。
　　　　　　　　　　　　　　
　　　　　　　　　　　　　　　　　　　　　　　　　　　 ——题记

　　　　　　　　　　　　　　　　　　　　一

　　我的双眼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是电脑前坐久之故吧。我闭起眼，休息，但无济于事，眼皮子依旧像个调皮的孩子在上蹿下跳，闹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前些日子，老父亲摔了一跤，一直卧床不起，该不会是老父亲又出什么问题吧？

　　悬着心赶到父亲家里。见父亲正斜欹在床背上，母亲捧着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小心地修剪脚趾甲。父亲微阖着眼，一脸享受。我心中的石头忽地落地了。

　　父亲是天，母亲是地。天地安好，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回到家中，兴冲冲跑到二楼看小外孙。前几天，女儿回娘家来坐月子，原本冷清清的日子因外孙的哭闹声变得热闹生动。刚过满月的小外孙正在安睡，粉嘟嘟的小脸蛋非常可爱，惹得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他。女儿“撵”我。爸，他刚吃饱睡着，别吵醒了！我再不来看了。我佯装生气，关上门出来，笑呵呵下楼。这就是天伦之乐吧！

　　吃好饭刚放下碗筷，妻把我心中浓浓的欢乐冲淡了。她说，姆妈病了，等下去敬老院看下姆妈。你去吧。我想看CBA联赛青岛对贵州的比赛。抬头看到妻恳求的神色，我把冒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去看丈母娘的时候，天开始落雪。我开车，妻坐在后边，一声不吭。空调隐雷一样轰鸣着，我还是感到有些冷。天暗下来，两束雪亮的光柱中，一只只白白的小蝴蝶狂舞着，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扑来。

　　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丧着脸干吗？我奚落妻子。前几天，我们给她送电热毯，她好好的，哪会有什么大病？顶多伤风感冒。不是你自己的爷（爹）娘，不知道心痛！妻的声音兀地从胸腔里爆发出来，像有人趁我不注意在我身边扔了个响炮，吓我一跳。我扭头看了下妻，承认妻说的是大实话。她在怨我不关心丈母娘！

　　可这能怨我吗？

　　　　　　　　　　　　　　　二

　　敬老院门口，小舅子伸着细长的脖子，公鸡打鸣一样探头探脑往外望。不在房里守着妈，死在这里干吗！妻骂道。妻对小哥哥从没好声气。

　　小舅子以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曾担任过国企公司的经理，后因嗜赌，闹得妻离子散，连栖身的房子都被法院封去抵了赌债。刚落魄潦倒时，妻还会瞒着我，偷偷塞他几百，救济他。但小舅子只要一有钱，手就发痒。妻劝他戒赌，洗心革面，从头再来，他全当耳边风，整日不务正业，最后，没有经济来源的他只能去榨老母亲——每月到老母亲那里拿钱。我丈母娘从某机械厂退休，退休工资虽不高，却足以安享晚年，现在她却成了儿子的提款机，只要发了工资，他就像拧海绵一样，绞干母亲所有的薪水，常常弄得她身无分文，丈母娘为了获取更多的钱，不惜去捡破烂。妻因此憎恨小哥哥。

　　敬老院里很安静，晚上六点不到，已看不见人影。老人们都早早上床。通道灯光昏黄，过道便愈加幽长、孤独。

　　丈母娘躺在床上，整个人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些凌乱稀松的白发，颓丧的像被雪霜打焉的萝卜菜叶子。这是说起话来“呱呱呱”像打机关枪，得理不饶人的丈母娘吗？她盛气凌人的气场呢？

　　其实，我和丈母娘并没有“深仇大恨”。

　　记得和丈母娘第一次冲突是在我结婚后不久。那天，我和妻为一件小事闹了点小别扭。常言道，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没想到，这事被丈母娘知道了，她迈着八字脚，不问青红皂白，跑来就把我臭骂一通。我想她是长辈，让她骂几句出出气了事，没想到丈母娘像只蚂蟥，叮牢我不松口，一连好几天，我耳边都像有只乌鸦在“呱呱”叫，打那以后，只要我和妻吵架，不管谁对谁错，她无一例外都把我骂得狗血喷头，长此以往，她的蛮不讲理，喋喋不休，冰雪一样把我心中的柔软冻僵硬了。

　　丈母娘痛苦地呻吟着。小舅子说，刚才姆妈跌在厕所里。妻问母亲，哪里痛？哪里不舒服？老人“唔唔”含糊不清地应着，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让听的人感到用手有力扼住脖子一样难受。

　　白炽灯下，丈母娘脸色灰白，两腮深陷，干枯成两个黑洞。望着她，望着这个痛苦煎熬的老人，我心里突然被一只小兽用力咬了一口，生生作痛。

　　别问了，赶紧送医院吧。我催妻。不要紧吧，这么大的雪，要么明天送。小舅子说。明天送，病成这样还明天送！我火了，喉咙里喷出一串火星子。妻扶母亲坐起来，替母亲套上棉袄。姆妈，能走吗？妻问。我不去医院！丈母娘答非所问。不去医院，病成这样还不去医院，钱省下来有什么用？妻恼火了。我不去！医院太贵，我不去！姆妈，去医院里看看吧，检查下，没事就回来。小舅子在一旁搭腔。妻嘴里指桑骂槐地骂，手也没闲着，拖住姆妈往外走。我不去！我不去呀！丈母娘身子往后仰。但她的抗拒徒劳无用。她孱弱的身体，秋天的落叶一般，轻风起，就随风飘逝了。

　　小舅子默默地跟着，耷拉着脑袋。

　　妻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她嘴上骂得凶，内心比谁都焦急，心疼着妈。但妻现在心里矛盾着，一个是坐月子的女儿，一个是重病的母亲。两个人都要照顾好。她想有人能来替她分忧解难呀。

　　妻有兄弟姐妹四个。大哥嗜酒如命，最后脑子被酒烧出了毛病，生活不能自理，大嫂虽没有和大哥离婚，但经年与出嫁的女儿在一起，远在杭州。小哥哥整日沉迷于赌，根本不能寄希望于他。平时要好的姐姐在知道母亲身体不好后，借故去了北京儿子处。现在，他们谁都不管年迈体弱的老母亲，一撒手就把患病的母亲扔给了她！为此，妻心里窝着一团火。

　　少说几句吧。我劝妻。没走几步，丈母娘说走不动了。快走吧，别磨蹭。妻用力拽母亲。我跟在她们后边，只见妻一用力，丈母娘的双腿就像没有骨头支撑一样瘫软下去。开始我也以为丈母娘是借故不想去医院。看情形，实在不像在装，就一个箭步上前搀住。在我和妻子的搀扶下，丈母娘又勉强走了几步。但仅仅是几步，又软瘫下去走不动了。最后，别说是走，连站都站不牢，身体像一堵基脚被水蚀空的墙，哗地砃塌了。无奈之下。我只得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操到丈母娘的双腿下，把她抱起来。

　　丈母娘轻似棉絮。

　　丈母娘生硬的骨头硌得我手隐隐生痛。

　　丈母娘呻吟着，声息似风雨中飘摇的蜘蛛丝。

　　我担心维系丈母娘生命的这股丝随时随地会被风雨刮断。

　　┅┅

　　丈母娘今年79岁了。不知乍地，我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跳出这个数字。79岁，人的生命末尾，丈母娘在世之日已短暂如客。念此，我心里又痛了下，而且，这痛愈来愈重，弥漫我的神经末梢。

　　雪花在寒风的鼓噪下，舞得更加疯狂。因来得急，大家都忘记带雨伞。丈母娘在我的怀抱里筛子一样抖动起来。姆妈，冷吗？姆妈一叫出口，我楞了下。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这样叫丈母娘了。虽然，我和丈母娘早已和解，但这声姆妈，一直没有叫过。今天，在她身罹重病之际，我忽然发现，自己平时尽管对丈母亲多么疏远，淡漠，但内心深处还是牵挂着这个老人，她痛，我也会痛，她痛苦，我也会流泪！

　　妻听到冷，赶紧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盖到母亲的身上。


　　　　　　　　　　　　　　　　三


　　送到急诊室后，小舅子推来一辆轮椅。我把丈母娘从车上抱下来，放到轮椅上，这时丈母娘软得像麻糍一样，我竟无从下手。丈母娘打我把她抱上车起，就不再说话。妻忙着挂号。我和小舅子站在轮椅边守着。丈母娘阖着眼，歪着头，一动不动。

　　急诊室里中央空调开得很足，温暖如春。妻挂了急诊内科。等候看病的有七八人之多。我们把丈母娘推倒一边排队候诊。这时，小舅子和妻开始打电话。妻在打她姐的电话，开始时，她的语气委婉，打着打着语速渐快，声音也大起来，骤雨击打雨蓬一样“怦怦”作声。猜得出，我的大姨子还不想回来。她在问妈的病情。说不是病得很厉害，就办完事后再回来。妻又开始骂。是不是你的姆妈，如果不是，就不用回来了！她骂完气咻咻就把电话挂了。回过头来时，眼里挂着泪水。

　　这就是你最宠爱的女儿！看看，她都不想回来看你！丈母娘歪着头，对小女儿发脾气没任何反应。小舅子打完电话过来和妻说，大嫂说明天上午赶回来。都不用回来！死在外边好了！妻爆发了，惹得在场的人都拿眼看她。

　　轮到丈母娘就诊，已是半小时后。内科医生是个瘦高个，白净的鼻梁上架着一付眼镜。他嗡声嗡气地问丈母娘哪里不舒服？他的发音很特别，像捏着鼻子在说话。

　　丈母娘低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小舅子俯下身去，大声在母亲耳边讲。医生问你哪里不舒服？丈母娘吃力地抬了下头，眼光无神迷离。她望着医生，嘴唇歙动着，像出水的鱼。医生转头问小舅子。她平时有哪些毛病。小舅子望了望我的妻。妻说，高血压。还有糖尿病。末了补充说，来医院之前，跌了一跤。把外面的衣服脱了，先量下血压。医生说。小舅子和妻手忙脚乱地给母亲脱衣服。丈母娘的手臂很僵硬，转动不便，像一根枯干的树枝，我担心他们的动作过大会拗断丈母娘的胳膊。量了血压后，医生说，血压还算正常。拍个颅部CT吧。

　　听到要拍CT，我掏出手机给姐打电话。姐是市人民医院的医生。本来，我不想去麻烦姐的。姐这几天腰椎间盘突出，请假在家休息。可丈母娘的病情，看来并不像当初刚送来时那样乐观，我觉得姐来，也许检查、就诊都会方便仔细点。妻说，不要打，这么晚了，姐身体又不好。小舅子搭讪。叫来好，让她和医生说下，医保好报销的项目检查下，不好报销的就不用去查了，别浪费钱。都什么时候了，还老是钱钱钱的。我听了，嘴里像吃了苍蝇不舒服，心里头的怒气又腾腾地往上冒，火星子再次从嗓子眼里喷出来。那样不好查那样！救命要紧！

　　姐姐来了，一看我丈母娘的状态就冲着我们发火。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她忙着跑进去和做CT的医生商议。丈母娘很快被推进CT扫描室。丈母娘躺在检查床上。瘦弱的身子随着床的移动慢慢地往机器里塞，那个圆圆的洞口，像一只巨兽庞大的嘴，缓缓地把丈母娘吞噬掉了。CT检查结果，头颅深处疑似有三个出血梗阻的地方。

　　急诊内科的医生看了片子后对姐说，先到急诊室住下来观察，过三个小时再CT检查下，看出血点有没有增大。

　　妻赶紧跑去交押金。小舅子推着轮椅跟在后面。

　　姐对我说，我和脑科的郭医生联系了，请他看下片子。我和姐一起来到9楼脑科。郭医生看了片子后，一脸凝重。他先是看了看我，然后把头转向姐。姐说，没事的，你说吧，他是我弟弟。郭医生说，有三个梗阻点，如果出血不能控制就相当麻烦。姐说，不能手术吗？郭医生说，像这种病例，在国外都不提倡手术，因为手术成功的概率极少，绝大多数病人只能死在手术台上。但在国内，我们都会征求病人亲属的意见。因为，在我们中国，大多数病人的家属都有这种观点，好像人没死，不去救治心里过意不去，实际上，这样反而只能增加病人的痛苦，加速病人的死亡。郭医生说，我们医生有时很无奈，明知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却不得不去做！我听了无语。我无权做出这个决定！

　　回到急诊室。丈母娘已经在急诊室特护病床上躺了下来。怎么样？要紧吗？妻问我。我向妻和小舅子说了丈母娘的病情，也说了医生的建议。兄妹俩听后都没有说话。隔了许久，妻说，医生说怎样就怎样吧。丈母娘躺在病床上。许多护士进进出出，围着丈母娘忙碌，她们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围着花旋转。量血压。插吸氧管。测血糖。

　　没多久，一个年龄和姐相仿的女医生过来和姐说，李医师，太危险了。如果再慢一个小时，病人可能就没命了。血糖高得测不起来。你们不知道姆妈有糖尿病？姐责怪我们。晓得的。妻说。那她平时不吃药的？妻说，吃的┅┅这时，丈母娘已经进入深度昏迷状态中，任女儿和儿子叫唤，不再回应。我庆幸刚才的坚持，如果依小舅子所言，明天送医院，和丈母娘说不定就阴阳两隔了。

　　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书。

　　这时，妻的手机再度响起。又是大姨子打来问母亲的病情。我没有听到她们的谈话内容。只听妻说，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回来，到时候你自己别后悔！

　　护士给丈母娘打吊针。插胃管。导尿┅┅丈母娘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这些忙碌的白蝴蝶在最短的时间里就把丈母娘改造成了一只白蜘蛛。

　　我踱到窗前。外面雪下得更大了。树上，草坪上已裹上银装。望着飞舞的雪花，望着被管子缠绕住的丈母娘，我忽然觉得那一根根管子变成了一只只利爪，穿透我的胸膛，把包裹我内心坚硬的外壳一点一点硬生生撕裂开来。我心痛如潮。心痛的同时，深深自责。我责问自己，丈母娘怎么就不是你的天与地？！我为自己这些年来，对丈母娘的疏淡冷漠而感到无地自容，不可原谅。是的，丈母娘，在很多事情上，是对我不公平，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濒临死亡边缘，生死未卜的老人，我忽然觉得她以前所做的一切都不应该成为我疏远她的理由。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尊老爱幼充满善心的人。对父母，对子女、对朋友善解人意。可我为什么偏偏会因丈母娘的一些小小过错而在心里念兹在兹，耿耿于怀呢？为此，我唯有祈求上苍让我的丈母娘脱离危险，祈求上苍能再给我一次尽孝的机会！
　　晚上10点半，丈母娘再次被送去做CT检查。所幸，那三个梗阻点没有再扩大。医生说，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综合症。在药物作用下，丈母娘的血糖指数也降至20，尽管，指数还是很高，但病情已趋于平稳。晚上11点，丈母娘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晕。医生说，你们不用全部都守着了，轮流去休息吧。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小舅子说，晚上他在医院看护母亲！ 　　　　　　　　　　　　　　　　　四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点。

　　寂静中，小外孙正“哇哇”吹着军号。（外孙嗓门儿特大，哭起来妻就说他是在吹军号。）我们推门进去，见女儿正哄着儿子，女婿手忙脚乱地在泡奶粉。女儿少奶水，不够吃，每天须加一二餐奶粉才管够。

　　妻赶紧去抱小外孙┅┅

　　妈，你们快去休息吧。女儿心疼往外“赶”我们。

　　走到门口，女儿又叫住我们。妈，我们明天先回去了！

　　我听了，心里一怔！继之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妻的眼眶里有泪水溢动，我的眼角也湿濡了。我欣慰——

　　初为人母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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