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还没有找到生长的地方

青草还没有找到生长的地方
武志强

　　青草还没有找到生长的地方，青草只能在空气中飘浮，只能在人的意念中生长，前提是他的意念中还有着这样的青草。这个时候青草还没有绿色，青草还不是青草，只是根据经验人在想象着青草，就像地上生长的那样，那样的青草。 　　在我没有到来之前，在我没有看见之前，我不知道青草是什么样子的。太阳在天上旋转，地上树的影子在拉长，一个滚着铁圈的男孩走过。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叮呤呤的声响。每年夏天麻雀都要在这里的树上闹腾一阵，路上的尘土飞起了老高。我从工厂的这头走到工厂的那头，一直低着头，寻找那个丢失了的曲别针。它如果还在，就应该在太阳下面发亮的，它一发亮我就能看见了。 　　曲别针没有找见，我倒是看见蚂蚁在地上爬着了，它一直朝那个水渠爬去。工厂的大门连着一条马路，我看着那条灰色的马路发呆，从前我是想走出去的，想离开这儿，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就失去了离开一个地方的能力，只好像一棵树或一块石头那样留在这儿。我的神情里有着说不出的厌倦，却不知道这厌倦该往哪里发泄。 　　一只猫悄声从门洞里钻进来，我感觉心口一阵疼痛，猫拖着长长的尾巴，身子很胖，胖得超出了我的意料。猫是怎么爬进来的呢？它居然能够找到那个门洞。我原先一直以为只有我发现了那个门洞，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当然也没有告诉猫。我的身体顿时软了下来，不想走路，只想坐下来，在地上用石子画线条。我不再关注猫了，但我知道猫向我投来一道示威的目光，这目光让我心颤。我知道我不是猫的对手。在猫迷离的眼睛里，世界是重叠的，是三个的，甚至更多，而我只有一个世界，一个很小的世界。我逃不出猫的眼睛，无论我走到哪里，都逃不出猫的眼睛，在猫重重叠叠的眼影里，总有个我。

　　旁边树上的叶子是黑色的，但树上的绒毛却是金色的，我在地上画了第二十五个笔画，然后我把石子随手一丢，我知道我再走回来找它的时候，我还能找见，找见那颗石子，它上面留有我的体温和汗渍。有我熟悉的味道，我老远就能闻到。灰尘飞扬起来，我的影子在地上移动的很慢，像是带着镣铐在行进。灰尘进了我嘴里，那是泥土的味道，有点像家乡的泥土味，但是关于家乡我却又说不出什么了，我似乎就没有家乡。 　　我是无缘无故来到这儿的，无缘无故又被这工厂的大门束缚，有一条绳子在我身上困了又困，直指把我困离了地面，那种虚空就像踩着高跷似的，站立不稳。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出于礼貌我偶尔会与人打个招呼，但大多数时光我懒得理人。那种内心里的厌倦总是灰尘一样乱舞。我宁愿闭上眼睛，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一只蚂蚁追上了一只死苍蝇，不久，就会有更多的蚂蚁朝这里赶来，它们像是能发无线电波似的互相联系。我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个游戏，我相信这是游戏。黑色的蚂蚁爬在黑色的苍蝇上面，死亡使苍蝇变得无知无觉，无动于衷。我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是风吹得结果。更多的蚂蚁赶来时，我不得不给它们让路，看着它们浩浩荡荡过去。 　　太阳很耀眼，路都要化了，红花不红了，树叶子依旧黑着，青草如果有脚，它就会向这边爬来，青草总是走得很慢，比蚂蚁慢多了，恐怕青草赶来时我就老了，化为尘土了，青草就是赶来了，也认不出我了。它能在那里生长呢？原本说好的，它要在我的身上扎根、生长。 　　我拿出一根针线缝我的裤子，不知在哪里裤子挂破了，风一吹，裤子的破布片就忽闪忽闪的。我很笨拙的缝着，一阵一线，但我缝的很仔细，我在缝裤子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好像我眼里只有裤子和针线。生活是多么的无边啊，我却被放逐在这里，这是谁说过的呢，我不想再想，我怕再想就想到了我自己身上。 　　命运是自己的事，老祖宗就是这样教导的。我还是不小心让针扎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反倒有一种快感，我不知道这快感从哪里而来，难道它就隐藏在我身体的某一个角落？青草还没有找到生长的地方，曲别针还在那里等着我。生活全部的内容有时真的很简单，简单到一个符号，我想我已经猜到了那个符号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它什么都不意味。 　　我一直想摆脱我的影子，但我就是摆不脱，如果我拿刀向影子砍去，疼痛的不是影子。而是我。二十几年了，我度过了青春，成了这里的老人，一个衰败的人。尘土都遗忘了我，虽然它们落在我身上，但那就跟落在石头上一样。天空比房顶要高，房顶比树要高，树比草要高，草比我要高。树叶在长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很一群蚂蚁爬过来一样。有多少只蚂蚁就能把一只苍蝇消灭了呢？也许一只，也许无数只。 　　空气就跟划过刀片似的，嗡嗡嗡，响声沉闷而低沉，像是一个壮汉在呐喊，又像一个病人在呻吟。我把手比划在脖颈上，像是一把刀要切割，来回几个动作。时光的碎片在空气中飞扬，天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从工厂的大门走出去，就是那条路，但我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要走上去的打算。我没有什么想法，哪怕道路空着，哪怕蚂蚁在爬过来。 　　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今天和往常一样，是的，一样。门开了又合，发出咯吱的声响。我眼睛睁着，没有了梦。风在吹着树叶呢，身后就是沉寂。裤子是块布，包不住一块石头，石头总是要突出来，让人看见那就是块石头。人人都看见我，或许叫出我的名字。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在想些什么。 　　工厂就是工厂，用机器生产机器，或者生产别的什么东西的地方。进进出出，男人的脸上显得筋疲力尽，他们看起来都一样。麻雀飞着的时候，我就想鸡也会飞，而无声走过的猫总是显得神神秘秘，像是在完成一件不可告人的勾当。猫的事业总是雄壮的，猫从来都这样认为。一只破玻璃瓶被丢弃在路边，我的曲别针还没有回来。 　　有的东西在等着我，这是我常有的想法，那些东西需要我，哪怕要走一条曲曲折折的路，我也要赶过去。我朝院子里看去，只有阳光的影子，阳光的影子是黑色的，阳光没有影子，黑色的是树的影子。曲别针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在向我招手。我细细品味着那光亮，像是在品味从前的自己。我其实已经不知道从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了。 　　猫沿着影子的边缘走，边走边扭头看我，猫的眼神很复杂，猫的眼神斑驳疏离，我不知道猫在想些什么。我向空气里吹气，我看不见我吹出的气，但我知道空气里肯定有我的气息。我心里很清楚，来到这儿的原因。一些人走了，就不再回来，这是我绝想不到的，我的目光因此也空落了许多。 　　我看着自己，我的道路就是两个点，从这里到那里。一股烟飘过来，黑色的叶子在树上像是参加完葬礼刚刚回来，神情显得庄重而悲伤。青草还在空气中徘徊，它尝试着落下，但又不知在何处落脚。 　　青草是要落下，青草总要落下，或许就落在我的身上，把我当成了一块土，当成了它要生长的地方。那扎根的一瞬间会很奇妙，我在想一些青草的事，它应该有着绿绿的叶子。在叶子的上面还应该有风，风里有一个天堂。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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