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耳朵递过来
2022-01-18抒情散文子夜歌
一小时候,我常常疑心家里的小狗黑花和小鸡仔一直在背着我说悄悄话。一个卧在台阶上,两只前爪煞有介事地挠挠头,眼神柔柔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词句来;另一个则把头微微低垂着,小小的稚嫩的喙尖羞羞答答地叩问着僵硬的水泥地面。它们越靠越近,彼此郑重……
一
小时候,我常常疑心家里的小狗黑花和小鸡仔一直在背着我说悄悄话。一个卧在台阶上,两只前爪煞有介事地挠挠头,眼神柔柔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词句来;另一个则把头微微低垂着,小小的稚嫩的喙尖羞羞答答地叩问着僵硬的水泥地面。它们越靠越近,彼此郑重地偎依着,还不时斜睨着我,得意洋洋。
这种相互之间的亲密和信任令人艳羡,却单把我排斥开来,为此我长时间苦恼不已。好几年之后,我才从胡子伯娘那里获得了关于倾听的部分奥秘,虽然最初完全来源于我跟她之间乐此不彼的游戏。
自从胡子伯走后,七十多岁的胡子伯娘就固执地把那头老牛当做了胡子伯。 而我,在我有限的单薄的成长岁月里,我是信赖那头牛的,于是我的记忆里最常见的光景就是胡子伯娘包着一块黑色的头帕在前面牵着牛蹒跚地走着,我嘴里叼着一根青草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我们三个都感到十分快活。
到地方了,牛自去吃草,我跟胡子伯娘开始了千篇一律的对话:“伯娘,你在干什么呢?”我看见胡子伯娘老用一根细细的枝桠来挠耳朵。 “我掏风,这些背时的,把我耳朵都塞满了,听不见老头子说话了。” “你还能听见伯伯说话。” 我疑惑极了,因为我除了听到风声、落叶声、蚜虫的鸣叫声和牛吞咽草汁的声音外再也听不到什么有趣的声音,这让我感到了沮丧,难道伯伯和伯娘也要把我排斥在外吗?伯娘掏好耳朵,笑眯眯地对我说:“你把耳朵递过来,你也听听,你伯伯一直跟我唠叨,说千万不能亏待了他兄弟,我就回他,你尽可安心吧,你兄弟每天都好好地吃着呢。”
伯伯的兄弟就是那头牛,这全寨子的人都知道的。我在伯娘的示范下,也弄来一根细细的枝桠来掏灌满了风的耳朵,然后像她一样,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我一次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古怪神秘的声音,但我喜欢把我的耳朵递过去,递给任何想说话的人,递到任何声音的出口处。这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暖的依靠和亲密无间的关系,我再也不用嫉妒我家的狗和鸡子们了。
在我跟着伯娘重复了无数次这种奇怪的倾听游戏后,寨子里终于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说胡子伯娘神神叨叨的,已经疯了。我母亲开始禁止我跟着她去放牛。但我还没来得及反抗和伤心,胡子伯娘就走了。我在半夜里偷偷地醒过来,把耳朵静静地张开,紧紧贴在暗夜的胸怀上,听到无数的呼吸声在这夜间散发出来,缓慢、稳妥,悠长。尤其是胡子伯娘的呼吸声,就像花朵一般,开放在睡眠的最深处,开放在这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若没有这倾听的耳朵,这些花朵该是多么悲哀多么寂寞呀!它们开得一床一地一房间,开得夜空里到处都充盈着安神的香气。我还听到胡子伯娘对我说,她走了,这个地方的声音牛听够了,她也听够了,耳朵快要装满了,老头子在催呢,她必须去另外一个地方去掏耳朵,然后接着听。胡子伯娘走得很安详,她把最大的一朵花开在了我的耳朵里,那一夜,牛的睡眠也没有收回来。一个老在了那张老式雕花的笨拙大木床上,一个老在那个搭着厚厚草棚的牛栏里。
然而没有关系,我跟胡子伯娘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的耳朵相互递给了对方的记忆,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倾听任何愿意倾听的声音了。
多年以后,当我的耳朵捕捉到一个人的声音时,我的记忆顿时复活了,所有在眼前闪过的画面都跟小时候的交相辉映,奇特而又奇妙地融合了。那种声音我该怎么形容呢?当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浮现出轮廓来的时候,我是恍惚的,犹如梦境一般,它就像一块香浓顺滑的糖果直接顺着我皮肤的缝隙镶嵌进了我的神经里,我什么也没抓住也没看见。但我的骨血里已经是暖洋洋一片妥帖了。等我回过神来细想的时候,我首先想起了我们寨子里的那头最老的牛;想起了胡子伯跟牛的故事;想起了我跟胡子伯娘在山上放牛时的那些时光。
胡子伯娘已经走了好些年了,但她那带有奇特触角的耳朵还停留在我的地方我的时光里,沾满了岁月滴落的浓稠汁液,一点点诱惑着我那带着耳朵的记忆。于是,我的耳朵在这一瞬间,恢复了灵敏和倾听的能力,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这头牛年轻时的状态,一身青色的皮毛,膘肥体壮,神情安详,长相俊美。它的那些鼓突起来的肌腱蓄满了神奇的力量,更是充盈着一种美妙的乐感。它美好的,本身就是一曲天籁,只需要你收回白天时伸出的所有触角,所有试探的、虚伪的、矫情的,带有恶意的目光,收回那些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方向随意张开的羽翼,于此,你向着这无限的暗地里,这无垠的苍穹递上了你的耳朵,让那头牛带着你慢慢走远。
最先出现的也许是一座山,当你的耳朵收听到它时,它正把自己立体浑圆地呈现在太阳光里。山上长满了青青的草,那些身体颀长、腰肢柔软的草给这座山打下了一条条柔和美丽的线条,还伴随着微风。这种风神奇极了,不大不小,既没有大的卷刮得那些草低头匍匐,窘态毕露;也没有细微到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妙处就是刚刚好,刚刚能够让那些青草感受到它的存在,并微微折叠着腰肢向它点头示意。
此时,青牛就站在我刚刚极力描绘的那座山头上,它在金色的阳光中安静的吃草,牛的动作是舒缓的、节制的、优雅的、落落大方的,极具艺术美感的,它没有发出任何别的声音来干扰我听到的这个声音。我听到的声音也许不是那个人发出来的,而就是从牛的嘴巴里产生的,那是一口一口咬青草然后咀嚼吞咽的声音。这使我真切感受到了一个声音的色香味。金色的暮光、青牛青草,翠色逼人的山坡,味呢,带点甜带点涩,香则是阳光搅拌青草再混合牛的唾液散发出来的一种自然的完美的香气,使人沉醉。而这个声音的神奇之处绝不仅仅在于这里,它更好的地方使人可以听到青草在牛的嘴巴里渐渐曲卷身子,渐渐流淌汁液,渐渐散发天然香气的过程,我甚至能听到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句子都像一棵粉嫩嫩的青草,饱满多汁,在牛的嘴巴里迸将开来,形成一种开拓、幽美、清澈、透明,灿烂的情境之美。由此,我终于相信,一种声音的美能使我们的语言升华成一株纤细的植物,行走的植物,唱歌的植物,沐浴阳光雨露的植物,冰清玉洁完美无暇的植物,丰盈丰饶丰富丰盛丰美。
行走的植物,一直行走,直到把自己献祭出去。想一想,牛的牙口是阔大的尖利的,牛的舌头是绵软柔韧而修长的,一屈一伸之间,世界已经乾坤变幻,把翠色浓郁逼人的青草收割进自己的胃囊,声音行走到这里,我查找了几十个关于声音的形容词,可是我还是觉得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准确的形容这种情景下的声音。那就想象一下吧,想一想当一把柔嫩的青草在牙齿的磕碰挤压咬切之间,一截截断裂,汁液一粒粒鼓胀,在一个突然时刻猛然喷薄出来,流淌在牙齿和舌头之间,在整个嘴巴里循环奔流,然后顺喉滑下,滋润干涸的胃囊,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此时的牛多么幸福,牛的幸福带来了全寨人的幸福,因为生活有了依托,而我,徜徉在这种岁月里,自然也是幸福的。
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如果我没有找出一个拟声词来恰如其分的形容它,那决不能怪我想象力的困顿,只能说明人类词汇量的匮乏。也许,最该赞美的应该是我那双倾听的耳朵吧,我随时准备着把自己递给这个由牛和青草阳光组成的世界。
二
我是由一个人的声音想到这些的,由他的声音想到这些,如果顺着自己的心意遐想下去,思维便有点刹不住脚,还不知道会把一个人带到一种什么情境里去呢,我还是回到原话题吧,虽然扯得有点远,但是要转回来还是可以的,因为我要说明的是这个声音的神奇,而话题的自由转换恰恰就体现了这种神奇。
于这样的世界里,悄悄递出自己的耳朵,听一些奇妙的声音,让人想到醉酒的感觉,满口醇香满脑袋眩晕,又像是在困顿的黑暗中,突然一轮碧月跳出,“咚”的一下将一个或是悲伤或是失望或是绝望或是沉闷或是恼怒的种种心灵照得清凉透亮。
对,还是那个人的声音。如果是在炎热的夏季,他的声音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如果是在寒冷的冬季里,他的声音里则又隐隐带着暖意,让人听起来心里安定而稳妥。眼神有时候如一缕破空的风,而他的声音就是这风吹来的,在一个朗朗的晴天里,由洁白柔软温厚绵连的云朵织成的清亮亮的口哨声。
当我的耳朵接收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感觉到这是一种声音,我的脑子里出现的是一组画面,像清冽的水揉成的一团月色,极圆极润。它在深秋寂静的夜里,像胡子伯娘的呼吸一般开出大朵的花来;又像落叶上滚过的一颗露珠,有着叹息般的静美。我由此觉得,当一种美达到极致时,它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应该是丰富地不能言说出来的,它能轻易调动人的所有情绪,让你既想哭又想大笑,既想大喊大叫又想沉默不语;既高兴又伤感,极兴奋又悲哀,既幸福又沉郁,那是一种最酣畅淋漓的痛感。
其实,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许是胡子伯和牛,也许是胡子伯娘,也许甚至不是一个人,他只是一种声音的指称和象征。这是自然万物跟人在相互交错的那一刹那所产生的水乳交融的音乐,它的容量之大能囊括宇宙自然的浩瀚景观和人的所有情感。
这声音不能用所有关于声音的形容词来描绘,必须借助于我们所有的官能感觉才能稍稍体会到这里面的极微妙的好处。一种声音恰到好处的向递出耳朵的人呈现出它立体饱满的形象,这种形象是一种通感的呈现。在这一瞬间,你的耳朵听到的是愉悦的乐声,你的眼睛看到的是最寂美的画面,你的鼻子会闻到一种令人放松的清香,不浓不淡,娓娓袭来。如果在这时,你情不自禁伸出了舌头,想品尝一下这种声音,你也绝不会失望,你绝对会得到你要想的滋味。这个时候,你那没有关闭的耳帘功能是强大的,它听到了一副神奇的画面,它听到了一种腐乳般的香气,它还听到了一种带点苦涩的酣醉的味道,这所有的感觉都沿着那个奇妙的指向内心的通道一起涌入,最后跟声音交汇。
这些画面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倾听的,人除了脑袋上长得那一双耳朵,心里还长了另一双耳朵。所有美好的纯粹的善良的声音都要靠它来倾听,来告诉你的心。城市的天空一直高高低低的,晦暗不明,连带着那些生活在下面的人们也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群体,笑容高高低低的。比模糊的群体更糟糕的是世俗的声音,所有的生活场景和人生舞台,所有的吆喝、制造和排泄组成了一片巨大的混沌,喧哗的、含混的、焦虑的、不明确的,无指向性的。在这种境况下,耳朵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个体和自我变得遥远而陌生,整个天空和天空之下成了一块污秽斑斑的画布,失去了水分和律动的音乐,成了死的,干枯的,扁平的灵魂的尸体。
人,只有学会了倾听、用耳朵捕捉所有高贵心灵里闪烁的那一瞬间美的音乐和思绪,才能让自己从人群的藩篱中逃脱出来,把自己从巨大的混沌中剥离开来,或许最后能够回到自己栖居的故乡。于是,我常常听到胡子伯娘对我说:“你把耳朵递过来。”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3-24 07: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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