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已经开始

衰老已经开始
武志强

我老了，衰老已经开始，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呢？应该是在这以前就已经开始了，现在只不过是加剧，只不过是感觉明显了。我对新鲜事物不再感兴趣，有的只是疲倦，有的只是对生活的麻木和身体的疲倦。还要说到心灵和思想，心灵在感怀中，思想在追忆里，一个人现在就开始生活在过去，生活在他以往的生活里，生活在一个个记忆的影像中，这不是衰老又是什么呢？
生命是一幅优美的画卷，现在能让我徐徐展开，看那画面上有过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个周折一个回旋了。我能看到生命在此转弯，在此阴云密布，也能看到生命在此柳暗花明，重新一片新天地。峰回路转，那是生命的必然，只有经历了才能明白。在一些微小的变化里，常常隐藏了以后要发生的大事件，而现在衰老已经开始，我只想平静度日，对过去的波澜不愿多提起，斜阳下枯瘦的影就是我。那是要望定日落的。红霞满天，再壮丽的景象也毕竟是晚景了。
在早晨的宁静里，我怀想生命的开始，那露珠一般澄澈的时光，我在那时光的源流里，像是一个从远方飘来的孩子上岸了。我有多少的憧憬和梦想啊，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那样的时刻很美妙。那样的时刻不能不美妙，那是每个人生命只有一次的。当我阅读第一本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的兴趣了，我或许只能在书籍中生存，在阅读中度过我的一生。而任何阅读总是伴随着梦想的发生，但这只是我的非分之想，是的，以后的生活将证明这一点。我的命运注定要在一条泥泞小路上前行着，当我领受了人生的艰难，我不免就要有所厌倦，对每一个日出和日落不再牵肠挂肚，不再有所感怀。
我身边不再有朋友，也无人分享我心灵的秘密，但是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负有使命的，我是来自远方的又终于上岸的孩子。当然每个人都是从黑暗中出生的，每个人都能说自己来自远方，但我的情况和别人不同，我的远方更深邃幽寂，这一点我很清楚，它使我的目前和将来都会与别人不同，在我那幽深的内心里至今还响着远方清晰的呼唤。
虽然衰老已经开始，皱纹已经在生命上刻画，但是我怎么能够阻挡属于我的远方的呼唤呢，而且是那样的远方，它不是来自将来，而是来自从前，仿佛从前就代表了一种将来，就预示了一种将来。我心头有困惑，难道还有我没有完成的任务吗？难道还有我没有意识到的使命吗？就在昨夜里，在一阵风雨过后，我陷入深沉的睡眠，在睡梦中远方再一次向我展现它的风景，那空旷无边的所在，就我一个人在路上，瞭望着远处的一缕光明。期待光明或许就是我的任务，在我习惯的生活中已经没有光明可寻，在那无数个简单重复的节奏里，只会让我产生一种厌倦的情绪。当着衰老已经降临的时候，我想再多的挣扎也没有意义，开始变得无用，哪怕醒悟也为时已晚，我只需在一种静默里把自己的一生交待了去。
但是我的一些预感并没有发生，这使我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难道我从前的判断就是个错误？岁月不曾改变我的本质，也不能改变我的本质。在我梦醒的时分，当我睁开眼睛，意识到远方一往无前向我展现的时候，我就想我的远方连着我的这张床，连着我的睡梦，关联着一些我眼前模糊看不清的东西。或许，这才是我此刻需要珍重的。不能因为衰老就了结一切，一切也不会就这么轻易了结的。内心里少了当初的冲动，多了一份冷静和思考。在日子的单调乏味中，在经验所告白的失望失落中，仍旧有一些生命中沉重的东西需要我弯腰拾起。
因为这是远方启示我的，来自梦想的远方就在地平线上。只要太阳一刻没有落下，它就要把一刻的光辉洒在大地上。只要我的生命还在，每活过一天，就要把这一天的热情贡献给我的使命。热血铸就那是镌刻青春的丰碑，在我身上淌流的热血已流淌在了既往时光，现在只有一些生命的热情，且这样的热情在我身上已为数不多，我得节省点儿用。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也要把我有限的热情发挥在最出力的地方。
虽然梦醒了，外面天色也亮了不少，虽然睡梦中的呼唤是清晰的，它是来自远方的启示，我也开始醒悟，但那一缕晨曦并不能让我感到完全的释然，那开启的云端还被更多的乌云包围，还有一段漫长的幽暗需要我去穿越，心灵的闪光这个时候更显得重要，我必须好好把握自己，抓住时机，给予命运重重一击，说不得能云开雾散，天气转晴，一切都变得晴朗起来。
我由此站在一个人生的新起点上，我将重新开始，远方不断伸展，枝叶朝向天空，周边无限扩大，越来越远，一个新世界在向我招手。我来自远方，即将在拂晓时上岸。我将在衰老开始的时候，再次迎来生命新的挑战，继续完成我的使命。我将经历荒凉，去到辽阔中。那辽阔里本身就有一种荒凉，只不过那荒凉的气息在我并不陌生，是我曾经有过的，也是我现在熟悉的。
我一边保留了对睡梦中远方的印象，一边面对现实中的远方，生怕把它们混淆在一起，而看不清对方。事实上它们已经在一起了，我无法把它们清楚区别开来。一边是梦的指针，一边是现实的脚步，衰老已经开始，我还有我的远方要走。衰老的只是身体，不老的是时间和心灵，只是我担心我的心灵能追赶上时间的年轻吗？那闪电一般掠过的时间，在空中的每一刻都是很年轻的，而我现实的脚步每一步都在泥泞中，显得很艰难。
我在我最初的阅读中就隐约知道我的命运，它将走上这样一条路，而不是别的路，在这条路上你需要坚持，你将自生自灭，你将没有鲜花和鼓掌。衰老已经开始，我还继续行路，阅读中，文字和时光如水一样在爱抚着我。厚厚的阅读，厚厚的时光，日历一页页翻过，属于我的生命就一天天的在变薄了，那能成就我的时光已经所剩无几了，我还有转败为胜的余地吗？身体和心灵在此时都是沉重的，无以解脱的。抖动书页，文字如雪花飘舞，我以前没有见过的雪，它将落在开始衰老的我身上。
记忆中浮现那一条隐秘的小河，我的生命悄悄为它流淌情爱，在我上岸的时刻温馨朦胧，晨光熹微。那是我还未完成的开始，我继续行进，虽然疲惫，但我幸福，是一个衰老的躯体所能感受到的幸福。一切没有完成的都将继续前行，我在路上，衰老并不意味着完结，我还有路要走，如同日月循环不已，生命也是无止境的。
度过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睡梦幽深的夜晚，我隐约看到的未来在等待我。那个模糊的未来的我在等着我。衰老已经开始，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