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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出 险

2020-09-24叙事散文辛贵强
借助赤身裸体在水里的滑腻,扳住他紧紧箍住我脖子的胳膊,将身体转成同他面对面,猛然低头潜入水中,使劲将头挣脱出来。紧接着,抬腿弯膝,两脚抵在他胸前,用力一脚踹了出去。这一踹,使我和他的身体彻底分开,也避开了他为摆脱危险对我的再次纠缠。同时,也


  借助赤身裸体在水里的滑腻,扳住他紧紧箍住我脖子的胳膊,将身体转成同他面对面,猛然低头潜入水中,使劲将头挣脱出来。紧接着,抬腿弯膝,两脚抵在他胸前,用力一脚踹了出去。这一踹,使我和他的身体彻底分开,也避开了他为摆脱危险对我的再次纠缠。同时,也使我在水面平躺成一个标准的仰泳姿势,两腿像青蛙一般向后一蹬,便箭一样漂游到了浅水区。   以上这一串连贯而快捷的动作,完全是在危急之中下意识地完成,我好像并没有对自己的肢体下达过这样的指令。而刚才缠住我脖子的那个人,因不善水又失去了我的依托,在水中一上一下地沉浮、挣扎,头一露出水面,便大口喷吐呛入的水,眼神惊恐而绝望,脸因恐惧扭曲得骇人。   我完全像傻了一样戳立齐腰的浅水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下沉浮,拼命挣扎,却做不出任何有效反应,甚至想不起喊人来救他。我的脑子严重短路,一片空白,彻彻底底地蒙了……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那帮玩累了水的伙伴们,正赤裸着身子坐在不远处的水库岸边,边晾晒边忘情地胡侃瞎吹,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就这里发生的一切。其他不认识的人,或下饺子一样在水里扑腾,或在岸边观望、戏闹,也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正有险情发生。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在事后的整个下午里,我都处在一种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好多情况,是在好一段时间的调整复苏后,才慢慢回忆起来。
  十六七岁的年龄,正是大量吃进知识猛长个头的时候,却偏偏遇上共和国那段最为特殊的年代。课不上了,要舍得一身剐把皇帝们拉下马了。天南海北地大串联回来,在大字报铺天盖地、口号声震撼校园的氛围中,开始批老师,斗校长,并时不时杀到社会去“闹革命”。一群小屁孩,摇身一变成了包打天下的革命斗士,学校的整个秩序都打乱了。   好在更大的造反责任,落在了我们上边两个班次的同学身上。我们作为低年级更接近孩子气的人,除了少数积极分子外,只是随机随意性地参加游行、批斗活动。其余时间,就是百无聊赖的空闲。于是从端午节开始,一伙投缘对劲的男同学,结成了兴波弄浪的“癖水党”,每天狼吞虎咽扒拉进午饭后,便跑出学校所在的镇子,徒步几里地到一个村子的水池里去学游泳。再后来,有了点水性的我们已不满足在小池子里折腾,转移至更远一个村里的水库去一展身手。原来玩水是可以上瘾的,使我们痴迷到每日必去、风雨无阻的地步,一直玩到秋凉再也不能下水方止。   那个在水中扼住我脖子的同学叫牛余富,个子不高,脸色偏黑,下眼皮向下耷拉着,长得有点丑。却特别放得开脸,敢于在出水晾晒时的众目睽睽下玩弄下体,并玩出别样的风景来。我当时发育尚未成熟,对此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里不能容忍得直想呕吐。于水上的功夫,他小子却因入道迟,刚刚学会了狗刨,扑腾几下后身子便像铁锤一样往下沉,而我们早已蛙泳、侧泳、仰泳、潜泳、跳水地干上了。那天我们都出水去歇息晾晒了,他或许是刚能将身体浮在水面用两脚打扑通而兴奋不已,或许是想笨鸟先飞多练一会,或许二者兼有,仍然兴致勃勃地泡在水里,扑腾几下便站在齐腰的水里喘气,然后再接着扑腾。   怎么也记不起为什么下水到他跟前去的,兴许就是兴之所至,当然也不排除对自己水技的炫耀。我从同伴中站起身来,脸上肯定还带着从容、自信、牛气的微笑,甚至看见自己身体向上跃起接着落水在空中划出的优雅弧线。钻出水面后,一个漂亮的蹬腿漂游,便到了他跟前。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我或许笑话了他一句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说,然后转过身朝岸上的那帮同伴看。到底看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大概就是看看他们中有没有人跟下水来。然而看到他们并无人作出响应,依然埋头在那里说天道地,便准备划水回去。可就在我要跳起脚探出手准备游走之时,猝不及防间被牛余富从背后紧紧箍住了脖子,同时伴有一种很大的力量拖着我往下坠,只感觉脚底一滑,便和他一起落入深水中。   按说,只有初学游泳者才害怕水深,而对于我们这些老手来说,水越深浮力越大,且不用担心被淤泥陷住,被水草缠住,故而越刺激带劲。有所顾忌的话,也是怕游程太远了体力不支。而眼前的情况却大不相同,我是被人突然袭击地从后面紧紧扼住了脖子,不但手脚施展不开,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   起初,我以为牛余富是在和我开玩笑,大脑还清醒着,于是大声喊他赶快放手,别胡闹。可是从他死命地搂住我,惊恐变调地惊叫了两声,然后趴在我肩头急促而粗糙地呼吸,才猛然意识到我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我想挣开他,但根本就挣不动,他箍住我脖子的力量之大,足以让我窒息。更为糟糕的是,为让他松开箍住我脖子的胳膊,不得不用手去扳,故而只能用两腿搅拌保持浮力,因此几次被他摁进水里。大感不妙下,脑子里快速闪过的是,水中濒危的人,既然可以把稻草当做救命的希望,当然会把我当做最值得抓住的“救命稻草”。同时,落水遇险的人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愿望,往往会失去正常的理智,搂哪算那,死搂死抱,完全不计两个人会一起完蛋的后果。以往的好多事证明,对落水者施救的人之所以同时遭遇不测,就是因为被救者的死死纠缠而导致。施救者唯一可行的,就是将被救者打晕,使之不能再死缠乱抱。可是,在背对着他又被紧紧箍住脖子的情况下,如何能将他打晕?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即使不被淹死,也会因被紧紧扼住脖子窒息而死。   其实,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想这么多,想这么条理,充其量也就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一个高密度浓缩的意识活动,或许就连这点过程也没有,就是一种纯粹的潜意识暗示。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的大脑像电脑白屏一样,突然一片空白,一片虚无,周围的一切物象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世上的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当然,根本想不起来发声呼救,只剩有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以及对求生的本能欲望。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当然也是求生本能的反应:使出吃奶的力气扳动他的胳膊,转身,潜水,挣出头来,然后弯膝,伸腿,用脚抵住他的胸口,用力一踹,摆脱他的纠缠,仰泳着离开……   我脱险了,安全了,可是并没有因处境的改变而清醒过来,依然痴呆发怔地向仍然处在危险中的牛余富看。或许在失去了我这个“救命稻草”后,急于求生的他有了意识的部分复苏,在几个沉浮后,突然会发声大呼救命。那变了调的声音飘飘忽忽地钻入耳朵,感觉很遥远,似真似幻,如同在梦里一样。   牛余富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岸上同伴们的注意。他们稍一痴愣,马上做出了正确举动,三四个人跳起身来扑通通地扎下水,三下两下游到牛余富跟前,与后来赶到的人架胳膊扯腿,七手八脚地将他拖离了深水,扶到了岸上。我看见牛余富一上岸,便软面条似的瘫倒在地上。可是我却依然杵在原地发呆,是一个同伴三声五声地呼喊我,才有所觉察,筋软骨酥稀里糊涂地上了岸。   同伴们虽然帮牛余富脱了险,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前边发生的情况,于是纷纷责备他既然水性不好,就该老老实实在浅水里练狗刨,不该去深水里瞎逞能。如果因此出了事,怎么回学校去,又如何向他父母交代。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根本不是我们学校,比我们小着几岁的孩子,用手指指我,又指指牛余富,怯怯地说:“我看见了,是他把他蹬进了深水里,就游走了。”   这个唯一目击证人的话,若在平素,我定然会如遭电击,蹦脚跳起,进行表白辩解。须知当时的政治背景是多么地严酷:那是一个极度崇尚雷锋、王杰、欧阳海的年代,更是极度讲究阶级斗争、政治挂帅的年代。见死不救,已然是自私自利,卑鄙无耻到家了;将同伴一脚踹到危险之中,自己却逃之夭夭,不啻就是用心险恶的阶级异己分子了!可面对同伴们一下投来的鄙夷目光和尖锐的责问,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我,竟然听而不闻,就那么傻愣愣地干戳着,一句辩白的话也说不出来。无言就是无辩,沉默等于承认,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我的魂魄没有返回到我躯体里来,还滞留在刚才那片水域里。我这时的状况,就是对“丢魂失魄”、“魂不附体”最形象、准确、透彻的诠释。好在,牛余富倒是恢复了清醒,而且没坏了良心,发冷一样牙齿打着磕为我作了辩解:“不怨他,是我一下掉进深水里,从后面搂住了他……”这才使我于出险之后再度出困。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依然狗改不了吃屎继续去玩水。可心里也一直在捉摸那天发生的事,力图从一团混沌中理出头绪来。   我想的第一个问题是,那天事情的起点,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想起,就在他搂住我的一瞬间,脚下曾经滑了一下,随后坠进了深水。这说明,我和牛余富当时站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梯田的土质岸坎的边沿,只是淹在水下看不见罢了。水库是两山夹一沟打坝而成,两山的坡面都有层层梯田,水库修成便淹没在了水下。那天就在我要跳起脚游走时,更靠岸坎边沿的牛余富也准备向前练狗刨,不料脚下突然打滑,身体向深水下坠。这种突然袭击,使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与慌乱,出于求生的本能,从后边紧紧箍住了我的脖子。受他下坠的力量牵引,我与他一起滑入到深水里。   我考虑的第二个问题要严峻得多,说白了就是对自己的灵魂拷问。我当时踹出的那一脚,特别是踹开他以后径自离开,是我道德水准、真实人性的体现吗?人在成年前接受的教育,对一个人主观世界的形成是根深蒂固的。我当时接受的,全部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和革命英雄主义一类的教育,却没人一个人告诉过我要珍惜生命,关爱生命。因此,不是不懂得见死不救、独自逃生的可耻。可濒危之时,救人于难的英雄豪气怎么就逃逸得无影无踪了呢?光踹那一脚还好说,是不愿让两个人缠在一起双双毙命。可是在踹开他之后,为何不进一步对他实施救援呢?想来想去,我不得不承认,人的天性本质是自私的, 当生命遇到威胁之时,会出自本能地自保自救。这如同飞虫扑来,眼睛会不经大脑思考指挥,完全是独立自主地闭合。这种本能的自保自救,就连低等动物也十分稔熟。因此,我的那临危一脚,与思想无关,与道德无关,与人性也无关。我只承认,在死亡威胁的突袭之下,我完全丧失了正常人的情商智商,也完全丧失了应有的反应和行动能力。否则的话,我最少可以够扯起嗓子大声呼喊,唤来同伴们对牛余富实施救援。原来,人的意识本体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背叛主人,不由自己支配、调度和掌控的。

  我还顺理成章地联想到,假如那天不踹那一脚,假如岸边的同伴们始终没有注意到我们两个正处于险境,或者看见了误以为我们是在玩耍戏闹(伙伴们在水中嬉闹太司空见惯了),我真的会被淹死。我似乎看到那悲惨的一幕:我和纠缠在一起的牛余富终因筋疲力尽而沉入水底,浑浊的水无情地钻入我的口腔、鼻子,将胃肠和肺腔全部灌满。肺腔里的气则被挤压出来,咕噜噜地冒着水泡窜向水面,然后一个个爆裂,爆成一朵朵漂亮的水花。我的身体下沉,下沉,再后又像一段烂木头一样漂上水面。当然,还有一段烂木头也同时漂起,那是牛余富……

  后来听说,我们当年遇险的那座水库,几乎每年都要淹死一两个玩水或者寻短见的人。人们传说那些屈死的落水鬼,非得拖一个人下水死去,找到一个替身,才能重新托生投胎。每每听说这类消息,不由自主便联想起那天在水里的险境。也每每庆幸,多亏了生死关头我不失时机踹出了那一脚。否则,我极有可能也成了落水鬼的替身。好在我踹了,所以只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有惊无险地遛跶了回来。

  可有时候又想,假使那次在我背后扼住我的,是我老子、孩子或妻子,我还会踹出那一脚吗?我为这一恼人的问题而困惑,惶然。


[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2-1-11 06: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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