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家的事

　　高龄的外公突发脑溢血，我接到十万火急的电话，赶紧联系医院准备急救。起初，他神志恍惚，不是以为自己身在常劳作的山顶上，就是以为自己正在某处墓地，再有就是叫着他的儿孙们赶紧来吃饭之类的言语。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这些症状消失了，外公也变得乐观，回到他从前爱说教的样子。他总是从天文讲到地理，再从阴府说到阳间，且不允许人与他有不同的观点，固执地坚持着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并力求把它们强加在我们身上。
　　母亲、舅舅和几个姨们轮流守护他，他瘦弱见骨的身体连我也能抱得起来，常常是母亲一个人就能把他大小便。他开始是极不情愿的，宁可弄脏在床上，也不愿意在女儿们面前这样难为情。他稍有力气就挣扎着要去卫生间，无奈根本动弹不了一步，只是把手上的针挣脱了，护士又来重新扎上。经过开导，他慢慢适应并接受了，到最后很坦然地呼叫着女儿们的名字，说他想要大小便。
　　儿女们在床边就帮他按摩手脚，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外公也略通医理，平日里经常会去山间采药，一些轻微的小病，他自己挖些草药就能治好。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几次CT诊断表明，外公脑部的出血正在慢慢吸收。入院时医生并不抱太多希望，并让我们作好准备，那么大年龄的老人了，谁都不难想到最坏的结果。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医生说已算是奇迹。这可能得益于他平日里不辍的劳作和他豁达乐观的精神。
　　外公曾是国家干部，参与过新中国成立时一些组织机构的筹建工作。因大集体时挣公分吃饭，外婆带着八个孩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在一次外公回家探亲时，外婆再不肯松手让他进城去工作。从此外公成了一个强壮的劳动力，与外婆一道担当风雨。闲时外婆浆洗种菜纺线，指挥着一个大家庭的运转，外公叼着个长长的老烟袋一边炕着茶叶喝着，一边翻看他的闲书，嘴里念叨着些知乎者也的东西。外婆一听到，总要笑着白他几眼，再奚落几句，不外乎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之说。在外婆的哲学里吃饱穿暖才是正事。
　　日子过得再艰难，外公外婆还是让儿女们一个个去了学堂，不为求考取任何功名，只为了不当一个睁眼瞎。外婆因自己不识字，在大集体计公分时被当时恶强的村长会计欺负过，她自己才痛下决定不让自己的孩子走她老路的。
　　在我的记忆中外公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大事小事概由外婆一个人作主，他只管劳动的事。但外公的身上却有着重男轻女的根深烙印，无奈上天却非要与他作对一样，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才生了大舅一个宝贝儿子，全家人像命根子一样宠着溺着。别人吃不到的鸡蛋，他每天都能吃上一个，别人穿不上的，他能穿上。仿佛他就是外公外婆的根一样，必须得有了他，这个家庭才是完整统一的。
　　后来，外公外婆养活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外公把他这种封建迂腐的思想非非强加在他的儿子们身上，在他的二儿子连续生了两个女儿后，外公就难以入睡了。整夜想着如何延续二儿子家的香火问题，毅然决然地要求他们家超生。在所有亲戚们的劝阻下，依然无效。当得知二舅母又怀上了的消息后，外公喜上眉梢，他掐指一算，肯定是儿子。十月怀胎，二舅母在家里产下一个瘦弱的男婴，外公欣喜不已，认为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让他们家的香火不至在二儿子那支头上断了。母子俩奄奄地躺在床上，若不是三姨及时送来医院，外公心里那根弦定是早断了。他始终相信在山里挖来那些根根草草一定可以救他小孙子的命。
　　二舅母在她的儿子刚满周岁时，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破落贫困的家，满纸的辛酸哪里说去？人间的悲情尽在彼时的眼泪与胸膛奔腾穿梭。那个穿着孝衣的小不点蜷缩在外公的怀里，张望着来往的人群，他还不懂得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外公嘴里说着造孽啊造孽，再无多余的言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最是人间惨不忍睹之事。
　　外公更加疼爱他这个小孙子了，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笑在他的怀里哭在他的跟前。本来外公外婆就一直愧对这个二儿子，让他自幼跌在火堂里，烧得面目全非，成了他们一生的疼痛。如今，又一大不幸的事轮到了二舅的头上。也不知这是哪辈子积下的冤孽，要让二舅如此来偿还。
　　外公在床上躺的时间越久，他对未来就越来越没有信心，脾气也逾发不好，不再象从前那样谈笑了，沉默与默然多了。长吁短叹地对二舅的三个孩子说，他想多活些时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多么辛酸的愿望呀！小孙子仨儿已经能提来尿壶帮爷爷小便了。在亲人们的体恤下，姐弟三人一天天长大，姐姐们的学习成绩向来名列前茅，不用太多操心。
　　外公在他的女儿们身上，孙女和外孙女们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希望，不再那么固执地重男轻女，观点变成养儿养女都要强的理念。这次，我去看外公，给他买东西的同时，也不忘了买给仨儿，因为我知道那是外公最疼最痛的神经。仨儿熟睡了，躺在外公的面前，脏脏的小脸上还带着玩劣时的笑。外公看他的样子安宁慈祥，拍拍他的小手冲我笑着。外公说我享你们的福了，我说外公能活到一百岁，能享万年的福气呢。外公眉开眼笑，说我最懂事孝顺。
　　外公说他的箱子里还有些老书，兴许我能用得上，命他的孙女们去找。她们捧来厚厚的一摞书，我翻了一遍，都是些毛泽东选集、语录、万年历之类的，书上散发出陈旧的味道。这些书没有我们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但我知道外公的心意。临走时，外公把我叫到床边，用一种充满期望的眼神和一种无奈的口气对我说话，要把二舅的三个孩子托付给我，让我多关心多照顾，看着他们长大成人。这样沉重的托付，我担待不起，却也拒绝不得，我让外公放心，我们都会象从前一样关心体恤她们的成长的。
　　回来的路上，我久久无语，母亲说尽力就好。我知道，即使没有外公的嘱咐，我也一的在默默地做着这些事，能分担能想到的能照顾的我哪一天也没含糊过。这一点，在亲戚们的口中，我一向是满分人选。也许正因为这样，外公才肯这样嘱咐我的。
　　外公一向豁达知命，不知道这一次他是不是听到了死神的呼唤，才要这样有所交待有所托付的。想让外公站起来的希望看来是破灭了，我们唯一知道的结果就是，外公将这样一天天奔向另一个世界。我没有力量拉住时光的手，让它停下来，给外公多些时间好与享受亲人承欢绕膝之乐。我也没有一种办法能一把抓了外公身上的病根，让他回到过去的劳作中去寻找寻常百姓的快乐。
　　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不是亲人的逝去，而是看着亲人一天天地走向死亡。我的外公此时正走在这样的路上，我们正在陪着他一起煎熬着世上的光阴。再有一段路，我们就不得不说再见了！可我分明看见外公的眼里满是求生的欲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