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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我们喂养的鸟群

2022-01-18抒情散文子夜歌
它们总是在太阳落土的时候到来。它们的到来让人欲哭无泪。我相信这是一场预谋,或者是神灵跟我们开的玩笑。我想象的场景里,神灵端坐云颠,笑容高深莫测、眼神疏离,心思不可示人。长袍广袖轻轻一扬,五指散开抖落,无数蓬小黑点就从缝隙间蔓延下来,把天空染……

它们总是在太阳落土的时候到来。它们的到来让人欲哭无泪。
我相信这是一场预谋,或者是神灵跟我们开的玩笑。我想象的场景里,神灵端坐云颠,笑容高深莫测、眼神疏离,心思不可示人。长袍广袖轻轻一扬,五指散开抖落,无数蓬小黑点就从缝隙间蔓延下来,把天空染得灰黄一片。它们像蝗虫一般,舒开双翅,嘴里发出奇怪的尖叫声,奋不顾身地扑向田间地头。与其说这是神灵的意志赋予大地的奇迹,倒不如说这是降临人间的一场灾难。
“我敢肯定,这些鸟东西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派来收拾我们的。呸!忘恩负义的坏东西,现在来耍我们,忘记我们当初是怎么喂养它们的吗?”六十八岁的幺妹有一双让人畜不安的眼睛,她的十副长指甲里塞满了土粒和杂物,粗粝的手指头被青草的汁水浸得绿莹莹的。她挥舞着双手,向着山林反复诉说着对鸟群的愤怒,她对它们的仇恨让这个世界心惊。
而在我的记忆情感里,小鸟是一种令人迷恋的生物。天性自由,充满灵性,胆怯、柔弱,可爱纯洁。现在,我宁愿相信,时间的魔力已让它们转变。在某些我们不能到达的秘密协议中,它们归附神灵,从此以后,这些天空的儿女们成了奴仆,不停接受召唤和驱使,向人发起疯狂的袭击。
我思念那时的双溪坡,群山连绵,沃土广布,几十户人家散落其间,如星嵌河州,花开枝头,相得益彰,神灵的恩典处处可现。穷苦的人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善待着与之共存的一切生灵。
幺妹是双溪坡最强健的老人。年轻时的她肤色微暗,一头长发包裹在黑色丝帕中,在脖颈上高高支起了湘西女人美丽神秘的头颅,两只大银耳环在肩背上稳稳垂立,随着走动奏出无声而销魂的音乐。这是一头美丽强健的头鸟,生下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后,丈夫在某一日里突然死了。幺妹将崽子们当成一群鸟儿,她喂养驯服他们。她总是站在高高的阶沿边上,将食物远远抛向空中。稻米、麦粒,苞谷,几乎所有的粮食都呈现出金黄色,这是太阳底下最珍贵的颜色,闪烁着神性的微茫。幺妹的手恰似神灵之手,她抖开五指,嘴里发出“嚯嚯”的声响,呼唤着她的鸟群。光芒从她指缝间扬落,在她面前织出一匹炫目的光,笼罩着她的儿女,她的鸟群。
最先被幺妹的慈心和美丽迷惑的是一只尖头秃尾的山麻雀。它有一个大而空泛的胃囊,它苦恼自己永远填不饱这只大口袋,满足不了它的欲望。饥饿将它逼出了树林,贪婪又使它忘记了危险,它一步一步走向了善良的幺妹。一个死了丈夫带着一群儿女的湘西女人是怎么活过来的?也许唯有那只山麻雀知道。活得异常艰难的幺妹把被七个儿女激发出来的母爱,允了一小点给山麻雀,于是,山麻雀也活了过来,成了幺妹第八个孩子。
或许,这只是我做了一点无聊的猜想而已,回溯过去,事情的真相是不是人在跟这些生灵的共同生活中,触犯了某些禁忌?才使良善变得邪恶。
双溪坡的人口越来越多,对周围便成蚕食之势,合拢的口子渐收渐小,致使这里的山水日益显得逼仄窘迫。这时候的山寨,几乎没有一只鸟儿的容身之道,鸟群陷在人的阴影里,谁还理会一只雀儿的生死?
雁滩湾里前来取水的动物越来越少了,山鸡、野兔、野猪、獐子的脚印变得稀疏淡化,所有的动物开始对人类退避三舍,苟且存活。林子里日夜出现动物们的哭泣之声。双溪坡周边的群山感到了委屈,樘木、梨木、枞树、杉树、茶树,桐树,山林里所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先从大的开始,再到小的,难逃斧钺之灾。我看见了暮日中的群山,裸露的皮肤透着焦灼,疲惫、瘦削、嶙峋、苍茫,蕴满苦色,向着寨子狰狞着凄厉的面目。山水一旦感受到压力,人的日子便不好过。
等最后一丝人间烟云失去幻想,从这场对峙中消失后,所有的山水早已撤退。人像蚁群一样,受生存所惑,开始整个搬迁。短短几年,寨子里除了老幼病残,唯余四五户人家。神灵把一切都藏在眉眼间,不动声色。
幺妹养活了一群鸟。在许多无法想象的日子里,幺妹凭着本能精心呵护着每只鸟的双翅,她梳理着肉翅上新生的羽毛,降服他们的野性,一次次训练他们听话和捕食,并亲手将他们送入屋后的群山和山外的世界。
鸟归山林,最先反扑的当然是乡野草木。这些植物在空巢里蓄积力量,把生命力诠释地淋漓尽致。一些藤蔓爬上瓦梁,芭茅不失时机挤满阶沿缝隙,各种野草在地里黄了一茬又绿了一茬,山林子里的草木加快了拔节生长的速度。整个山寨昼夜不停地发出反攻的声音,到阳雀花终于占领坪院的时候,鸟群出现了。余下的老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当野草和藤蔓盖过他们日益行走的乡间小路,顺着他们浮肿的脚背爬上弯曲的脊背时,那大片大片肥沃丰茂的土地已经荒芜。这不怪他们,土地是被年轻人抛弃的,他们曾经为此耗尽力气,再无力播下种子,土地离他们渐行渐远。它在走向自然、走向原始,好像从来没孕育过文明一样,好像从没有属于过自己一样。老人们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惶恐,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的生灵都在抢占生机、繁衍昌盛,除了人。
没有人砍柴了,那些树木发疯一般生长,寨子里消失了炊烟。没有炊烟的寨子还能叫寨子吗?鸟儿的眼睛最为敏锐,先是一只鸟发现了这个秘密。在无人知晓的荒野里,它们揣测着人的心思,人的颓势一现,便被它们窥了端倪,于是它们倾巢而出,像黑色的繁星洒落田间地头。
于是,养了一辈子鸟的幺妹,到最后两手空空,她的手心里握不住一只温顺的羽毛,她的心变得空落冰凉。当双溪坡村变成了几个老人的村寨时,幺妹成了其间最凌厉寡言的老太太。她养得最好的一群鸟是她的儿女们,可他们背叛她的速度最快、程度最深,他们抛弃了她这只衰老的头鸟,各自在陌生的世界筑了鸟巢。现在的幺妹已经种不出一粒带有颜色的粮食,她的力气只足够她种菜。在那些接近荒芜的土地上播种她能找到的一切蔬菜种子:青菜、白菜、萝卜、芹菜、大葱、韭菜、茼蒿菜……可她的愿望再也没能实现。当那些种子刚从土地里探出白嫩的小身子,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更来不及长大,来不及向幺妹吐出新绿,向她报出希望,就被迅疾而至的阴影遮住了光阴,坚硬如铁的黑喙朝前一啄,就连根卷进了肚腹。
野猪们开始了成群结队,小鸟雀们变得秃鹰一样凶恶,不再温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们不再是人的奴仆,而成了神的奴仆。一定是食物链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饥饿才使它们变得如此疯狂,如此慌不择食,不顾一切的抢夺人的事物。人与动物之间,盛衰转换,老人们出门时,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就连一只蚂蚁都不敢随便乱踩了。唯有幺妹不懂这些,她不肯相信,自己亲手培植的梦想,当初她用金黄色粮食喂养的鸟群,那些一去不回的黑影子,竟会折回翅膀,朝着她的面颊气势汹汹地扑杀过来。
幺妹花了一天时间做了一个稻草人。她给它装了一个娇俏的鼻子,两条妖娆的眉峰,麦秸秆编织的金色大耳环,裹上一件对襟花布衣裳,顶上一块黑丝帕包的头高耸着。望着稻草人,幺妹恍惚了一下,无意间,她的手指头先她的思维一步复活了。她活在这旧的光影里,却凭借着斑斓的时光,重新捏造了一个年轻美丽的自己。她太想偎依着过去的凭证,来唤醒鸟群的集体意识,逼迫它们回视自己的过往,被人喂养才得以延续的过往。这不是为了挽救土地里那一丘丘绿色,而是为了幺妹的尊严,她那被自己喂养的鸟群所抛弃的命运。
幺妹的稻草人刚在地里站了三天,头上就堆满了各色鸟的粪便。狂躁的幺妹只好整日整日守在土地里,面朝着天空,对着前面不断扬落的黑灰点,吐着唾液,发出世界上最恶毒的声音、来咒骂那只最先接近她的山麻雀。
山麻雀为什么能克服自身惧怕人类的天性来接近她,幺妹年轻时不懂,年老后就更不懂,这是一片她无法思考的领域。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3-4-7 19: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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