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过年
　　我对过年有着最初的深刻印象是在五岁那年，好好的一家人忽然分成两拨，母亲被姐姐接去她所在的城市赶热闹，不安于守老本营的父亲便也带上我与哥哥，去到依然寡居老家的祖母那里。刚买回的两条大鲢鱼也一分为二，小的一条被母亲带走，大的被父亲用扁担挑着，另一头挂着杂七杂八的年货。那天我们起了一个大早，挤到一辆正待发动的汽车门前，却又被潮水般的人群连推带攘地挤了下来，只听有人连说“上错了上错了”，那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父亲只得拿着一张几欲作废的车票，好说歹说又为哥哥补了一张半票，才勉强上了另一辆汽车。
　　离年应该是还有几天，我与哥哥不愿待在祖母那个破旧的院落，商量着一起去到几里开外的姑妈家。表兄弟表姐妹平时轻易不见面，忽然看到我们到来当然是兴奋异常。刚杀的鸡是要等到过年有客人来才能吃的，还有新旋的粉皮也摊在高梁箔上凉晒，揪下一块填嘴里，需溶化一阵才细嚼慢咽吞下……半下午的时候姑妈熬熟了一锅红豆，那是用来包豆馍招待客人的，只是那红豆的香气诱惑着我们一帮馋嘴的孩子围着锅台团团打转，姑姑不得不给我们每人先盛上一小碗。我嚼着那又面又甜的红豆，觉得这味道实在是鲜美极了，连吃了两碗还意犹未尽，只可惜晚间睡好好的却忽然淌起了鼻血，可见好东西也是不能多吃的。
　　童年的日子于我们这样的孩子是无忧无虑的，虽然在我的印象里，大人们的脸上总是时不时流露出我们还不能懂得的神情。我们拿着一盒父亲特地买下的那个年代很少能被孩子们拿到手的摔炮，朝着坚硬的石头猛力摔下去，紧接着就是一声爆响，这声音立即吸引来一群孩子兴奋的围观，无不一个个啧啧称奇，虽然从父亲口中得知这样的摔炮不过就是八分钱一盒。还有一种如火柴一样一划就着的花炮，扔地上，啪地一声，据说比摔炮还要便宜一些，只是父亲说要用我们的压岁钱买，虽然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压岁钱。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姑妈家晒干的大枣与炒熟了的落花生，从哥哥的口中得知，枣子还没熟的时候，表兄跟人打架曾摘下枣子来敲那些调皮孩子们的头。那该得多少的枣子啊，我听完后惊愕得瞪圆了眼睛，随即又流露出不大相信的神情。现在那些干枣也一并与红豆一起被姑妈包进馍里，掰开来红红的瓤，满心的喜庆。落花生却是不能尽量吃的，姑妈孝敬给祖母的一包就被她那么攒着，直攒到我们到来，祖母很金贵地捧出来，让我们稍稍地尝了，还说要等到别的孩子来拜年时才能接着吃……
　　几天的时间我们不住往返于祖母与姑妈家之间，该吃的已经吃过了，不该吃的再怎么看也是不能吃的；该玩的也已经玩腻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眼见着红红的对联已经写好，新年的鞭炮也拿回家了，还有那些贴了红纸的点心也整齐地码在擦得干净的神柜上，我们却只能看着，连碰都不能碰。这就很快打消了我与哥哥继续待在姑妈家的积极性，差不多已经感觉厌倦了，那天早晨祖母说去你姑妈家拜年吧，有压岁钱的。我与哥哥不约而同苦楚着脸表示出不愿意的模样：去过几次都没拿到一毛钱，今天就更不用说了……祖母却又肯定地说一定能拿到，大年初一这是规矩。我这才想起早上起来时祖母曾塞到我们口袋里的两毛钱，能买两盒半摔炮呢。于是一声招呼，我与哥哥就奔上了去往姑妈家的那条再熟悉不过的羊肠小路。
　　多年后随着生活的积累逐渐明白，其实大年初一去姑妈家原本就是一件颠倒的事，按风俗应该是在家里等姑妈或她的孩子们来拜完年后才能去给她回年。但年少的我们根本不懂这些，更何况是得到了祖母的怂恿。我们如羔羊一样跟在姑妈身后：这是奶奶给的！随即扬着早上祖母给的两毛钱，生怕姑妈装傻充愣害我们白跑一趟。姑妈的脸上果真就流露出说不出的为难，她大概是真的把这茬给忘了，愣怔了一会儿后就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两张钞票，很新的一块钱面钞，分给我与哥哥一人一张。
　　后来我们又跟父亲一起去许多年都没怎么走动的舅舅家，吃完饭后，在一群孩子的叽叽喳喳里，我被舅母叫去一旁，她很神秘地塞给我一张钞票，打开来看时才知道那是五毛钱。她嘱咐我装好，别给弄丢了，而我清楚地看到她塞进别的孩子手里的大多是一毛或是两毛。只是回来的路上父亲的脸色有点难看，因为他新买的一双牛皮鞋被舅舅家的表哥给哄走了，那是父亲足足攒了三个月的工资才好不容易买来的一双，表哥却一声亲似一声地跟父亲叫着：姑父姑父，我特喜欢你这双鞋，很早就想买一双了，只是离城远，跑一趟不容易，这样，我把钱给你，你把这双留下给我吧……父亲当然不好要表哥的钱，满脸笑容说只要喜欢就穿了去吧，表哥果真就穿在脚上，再不脱下。
　　父亲穿着舅妈递过来的一双白底黑帮的新布鞋，那是一个冰雪融化的晴天，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双新布鞋还是不怎么合脚的，父亲甩泥巴时一不小心就把鞋子甩出去了，他一脸愠色原本是想骂几句脏话的，但看到我们稍显惊恐的神情，竟然忽地一下就笑了。我们便也在他难得的笑容里，落下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我记得那双布鞋后来涮洗干净后放在窗台上，无论母亲怎么数落，父亲就再不愿穿那双在他看来不合脚的鞋。母亲只得瞧一眼鞋叹一声气，紧接着再嘀咕一声，我们没能听得清楚她到底嘀咕的是什么，但从她一脸不悦的神情里，仿佛对才过去的那个年表示出极度的不满与深恶痛绝。
　　 [ 本帖最后由 非花非雾 于 2012-2-4 09:1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