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岁月的箩柜

距离岁月的箩柜

石磨吱呀吱呀的响着，驴子突突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灰烬处父亲坐在半截土块上，土块是放在火上烤热了的，父亲吧嗒吧嗒吸着烟。烟圈盘旋在石磨上面，奶奶娇小的脚丫挪动在箩柜旁边，箩儿在箩柜里咣当咣当的，伴着父亲的咳嗽和隐退的星辰叫醒了村庄。

一天一夜了，父亲脚底下的热火渐渐熄灭，驴子的蹄子也随着力量的竭尽而缓慢下来。母亲端来一碗能照见人的小米粥递给奶奶，奶奶手里的活儿就停下来。母亲一边撵着驴子，一边帮着奶奶箩磨下来的面。奶奶是裹过脚的，走起路来左右摇摆，踉踉跄跄，从磨坊到前院子，奶奶足足走了半宿，母亲的一斗麦麸哗哗地变成了面粉落进箩柜。父亲站起来抓一把，放在鼻子跟前，馨香的麦香进入父亲的鼻孔，香香的，父亲真想舔一舌头。

日子就是这些麦子，它们拥挤着进入磨眼，磨眼上面有一根高高的芨芨草，一头拴在土墙上，磨在转，芨芨草也随着磨的转动，画出一个小漩涡，把麦麸强行搅入磨眼。这根芨芨草叫“抽子”。

有时候我常常感觉，头顶上巨大的太阳每天升起来，父亲和母亲、奶奶，他们就是麦子，太阳和脚下的土地就是一盘石磨，驴子就是父亲扎在磨眼里的“抽子”，父亲和母亲、奶奶两鬓的白发就是磨出的“面粉”，而我们却温雅地在教科书里说是“日子”，享受的津津有味，毫无赧颜。

奶奶胸前的箩柜我从来没有见满过，只有母亲站在前面的半晌功夫，箩柜里的面粉噗噗地才会落在母亲的脸上。奶奶继续迈着小脚丫接过母亲手里的活，叫母亲给我们穿衣，缝补扯烂的书包。

儿时的记忆很清晰，我清晰地记着父亲讲过磨面的故事。

我们有一个远房亲戚，几代人都信教。轮到这个人的时候，道法已经了得。据说两腿之间夹一把老扫帚一刻工夫就会到了县城，县城离家那可是60多里路程啊。更可神的是，他坐在家里，画一道符，念叨几句咒语，房后几块地的麦子一夜之间就会收割完。有一次，家里磨面，家里没驴子，老婆就叫他施法。他煞有介事，在桃木剑上贴上符纸，嘟喃了几句，家里的石磨就会转一夜。有一次，老婆半夜三更去磨坊，远远听见磨坊里有人哭哭凄凄，夹杂在石磨的声响中。他老婆为了看个究竟，到了磨坊，却看见自家婆婆一边磨面一边抹泪，两只小脚蹒跚在磨道里，鞋底都磨通了。他老婆回来把这件事儿说了。原来施法的人根本左右不了其他鬼神，只会指使自己的先人。自此，他不再施法。

无论这个事儿与这个人是不是以讹传讹，我深信我的父亲每次在磨坊里蹲下来，然后狠命抽烟的样子，我知道他的眼神总是无奈和愧疚的。他从来不让我们去磨坊，每次把新磨下来的白面叫母亲做上一盘白素素的馒头，上头点上一滴红印，说是祭祖，献给我们家的先人受用。

我们的先人在天有灵吧，每次石磨都在驴子的拉转中磨出晶莹剔透的面粉，那些面粉除了有泥土的气息，还掺和着父亲和母亲的汗，一粒粒麦子经过清水的淘洗，麦子上的皱褶顿时铺张开来，只留下一条缝隙，像父亲望着母亲在箩柜里箩面的笑容，又像奶奶笑起来的脸颊，总之都蹦出一疙瘩一疙瘩的喜悦。

前些年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还留着箩柜，专门用来盛放面粉，这些年不种麦子了，箩柜放在哪里都觉得碍事，摆设不是摆设，文物不是文物。妻子说，把他劈柴烧了。

箩柜在煤炉里发出劈啪啦的爆破声，炉膛里紫红色的火焰像燃烧的骨头所发出的光芒，麦子的汗液渗进木头，母亲和奶奶的背影在火焰里影影灼灼，火苗在炉膛里忽大忽小，似乎就是奶奶的小脚在磨坊和箩柜之间的脚步，那样疾速，瞬间由华晨一阵风，呼啦啦变成灰烬，白色的灰烬犹如磨下来的新面粉，磕着我的喉咙，生疼里揪出我眼里的泪水。
[ 本帖最后由 曹国魂 于 2011-11-5 17: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