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漾濞江系列之十三——彩线缀起五色珠

2022-01-18叙事散文蒙正和
彩线缀起五色珠◇ 蒙正和我珍藏着一册《彝族民歌三百首》,64K信笺手抄本,64页,绿色丝线装订。本子放在书桌里,二十五六年了,纸张微微泛黄,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是,那些散落在漾濞江边的珍珠不因时间的推移而褪色,反而如一坛佳酿,日久弥香,……
  
彩线缀起五色珠
◇ 蒙正和
  
  
  我珍藏着一册《彝族民歌三百首》,64K信笺手抄本,64页,绿色丝线装订。本子放在书桌里,二十五六年了,纸张微微泛黄,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是,那些散落在漾濞江边的珍珠不因时间的推移而褪色,反而如一坛佳酿,日久弥香,散发着生活的芬芳,闪现着智慧的火花。那些滚烫的文字时常烙着我的心,不有所交代,愧对我的民族,更愧对沙里淘金、用心缀起五彩珍珠的搜集整理者阿英。   
  农村文艺队来县城演出,在街口突然与阿英相遇,颇感意外——我们高小同学两三年,好像从来没听见过她唱民歌,咋就成了一名民歌手呢?十七年未见,当时的同学少年,已是三十出头的老青年,彼此嘘唏不已。各自忙着,打了个招呼,未及深谈,匆匆话别。
  已经回忆不起当时是怎样约其帮助搜集彝族民歌的,次年4月,竟收到她托人转送来搜集抄录成册的《彝族民歌三百首》。当时县里文学风气正盛,搜集整理民歌是我的一大心愿。收到民歌抄本,喜出望外,准备把手抄本整理打印,把原本与一册打印稿送还给她,并付给相应报酬。但直至如今二十八年过去,这一心愿始终未了。
  当时没有电脑,县委、政府机关仅有一台手工机械打字机,打字员工作任务重,时常加班,帮不了忙,我也不好开口。我的仿宋字还过得去,准备工整复写数份,给还她一份,也没有实现计划。1986年底或是次年,与一位文学爱好者说起此事,他是大学生,科班出身,读的是中文系,功底深厚,时有作品问世,便把民歌稿拿给他,他整理了一稿寄到某群众文艺杂志社,以期发表,给阿英一个交代。这是一家内部刊物,不定期出版。后来这个刊物停刊,民歌稿没有登载。
  1988年初秋,参与县民委《民族志》编写工作,与两位青年干部下乡调研,顺便找到阿英家闲闲,她结婚嫁到了这里,家就在乡政府附近乡街旁边。阿英家境况不错,夫君开着东风车,从庭院规模、房屋建设、家庭软件硬件设施看,属于“先富起来”的农民之列。当时说了民歌手抄本,谢了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毕业后没有动过笔,错别字多,莫笑……”9月初,我到县委党校脱产读书,脱离了《民族志》编写组。两年后毕业即到县政府办公室上班,工作繁杂,家庭琐事接踵而来,又数次搬家、几番变动工作岗位,又不甘心没有学历,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几年下来,折腾得疲惫不堪。忙乱之中,便把阿英呕心沥血得来的这册民歌稿淡忘了……
  阿英与我同龄或相差岁把,属一个公社两个大队。她老家在白竹山西麓,我老家在白竹山北麓,相距四五十里。她家在处是一个彝族寨子,但从姓氏看,她应该是白族。当时一个公社就一所高小,我升六年级,阿英由村小五年级升来公社高小,低着一级,算是校友。文革来临,我们这个年级应该高小毕业升初中而未升,亦未离校,阿英她们班级应该升六年级也未升,师生共同搞文革。课是没有正常上了,即便上课,也就是学几段“最新最高指示”,读几篇两报一刊大批判文章,也上过几节X+Y初中数学课程。学生中根红苗正者成了红卫兵,出去抄地主富农的家。学生以班级为单位成立战斗队、宣传队,唱语录歌,跳忠字舞,写大字报,开批判会。批判尹校长、杨副校长。尹校长任职时间长、在高小工作时间也长,又是党支部书记,教学中、工作中难免得罪过一些老师,这下遭了厄运,被教师中的一名造反派搞了“喷气式”。杨副校长调来完小时间短,人又随和,师生关系好,同事之间关系融洽,只是陪斗陪批,没吃过皮肉之苦。回想起来有些好笑,战斗队名称有“云水怒”、“风雷激”、“东方红”、“井冈山”,女生们袖章为“红色娘子军”。
  那时,“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是个“特殊年代“,家庭出身对学生影响很大。我出身不好,家庭困难,常遭一些老师和同学歧视,性格有两重性,有时开朗活泼,有时沉默寡言,也曾咬牙发誓:“这辈子非要混出个名堂来不可!”男女同学不同桌,很少互相交往。与阿英不是同级,我敢保证彼此从来没有说过话。她身材单薄瘦高,在女生堆里说起话来声音尖尖细细的,遇见男同学有时淡淡一笑,很少说话。有件小事,至今印象深刻。一日中午去井边打水,见阿英与另外一个女生用肥皂洗衣服,井边飘散着好闻的皂沫味,各自还洗着一双半新的军绿色胶鞋。我到彼时还未穿过胶鞋,心里羡慕死了!她们两家都有人在机关工作,经济状况比一般同学家好,穿戴自然就好……乱到1968年夏天,我写得几篇大批判稿,背熟了毛泽东28首诗词,实在呆不下去了,只好回家当农民。其他同学继续在校,次年或是再次年秋,公社办起初中班,称“社办中学”或“附设初中班”,两年制。我未得上,阿英家是贫农,应该上了初中的。
  转眼间两三年过去,柿林红了的时候,阿英来她哥工作的粮管所下属粮点看望她哥,我与社员们去交公粮,见到了她。此时的阿英,初中已经毕业,身材更加高挑,仍然有些精瘦,脸上依然带着真诚的微笑。我仍然没好意思与她打招呼,那时我已失魂落魄,成为老实巴交的农民,比学生时还自卑,那“要混出个人模狗样”的誓言早已烂在肚里。倒反是阿英与我打了招呼,说了句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的微笑是友好善意的……
  1995年火把节,县里举行自治县设立十周年庆祝活动,阿英所在乡打歌队来县演出,下班回家时在县文化馆院里见到阿英,她穿着民族服装,瘦高得有些过分。农村妇女是经不住时间打磨的,本就欠些富态的面容已略显憔悴,但是脸上依旧带着微笑:“老同学——”她首先向我打招呼,“你眼力不好,不叫你你还看不清我呢……”说得是,我深度近视,在一群五彩缤纷的彝家女里,虽然是老同学也难得相认。“都二老妈妈了,你还来赶热闹?”说出这句,才发现羞涩单纯的少男少女时代早已无踪无影,我们已经被生活折腾老了、折腾得实在了。“不是说‘憨婆娘赶热闹’嘛,不唱不跳脚板痒,老得更快,我来‘赶热闹’嘛。咯咯……”这回是开怀欢笑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早年的同学或许不理解上班族,妻子和儿子还未放学,又都有晚自习,我得赶紧归家煮饭,刻不容缓。于是匆匆话别,也没有握个手、请她到家里坐坐,招呼杯茶。至于阿英的心血——民歌手稿,早忘记了,没有与她说起。如此粗心,真让我后悔莫及!
  2005年春节后,工作担子放下,有些清闲了,便想起了这册民歌手稿和手稿作者——高小同学阿英,负罪之感与日俱增。终于从乱书报堆中找出泛黄的手抄本,逐行逐句诵读吟咏,不觉怦然心动。倏忽间,时光流逝,当年的山村少男少女,已成为过五奔六的准老头准老奶,真所谓“人生易老”!不知当时三十出头、家务缠身、农活繁重的农家妇女阿英,是如何在田间地头歌场收集到这些散落的珍珠的,又怎样在松明火把煤油灯下录下这册民歌的!
  民歌,彝胞喜闻乐见的草根文艺,歌场或是劳作中信手拈来,即兴演唱,虽然有些段子土得掉渣,但是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也登得大雅之堂。唱词大多以爱情婚姻生产劳动为主,男对女答,幽默诙谐,活泼风趣,体现演唱者的才情秉赋。情歌常以比兴手法切入主题,多用比喻、拟人修辞手法,内容涵盖人生世象。民歌千年流传,万口演唱,没有书面记录,在演唱中不断补充完善,赋得新意,历久不衰,体现出民歌无比强大的原创力与生命力。没有功利目的的艺术往往更具有艺术价值,而又易被主流艺术忽视,甚至鄙夷。色彩斑斓的珍珠,散落在白竹山中、漾濞江边,阿英做了有心人,吹尽黄沙始得金,给我们民族留下一份珍贵的文化珍品。
  前些日子与老乡谈起此事,方知阿英同学已离世,这更让我陡增负罪之感。先前已对不起刀王老左了,现在又愧对我这位学妹。我这个窝囊废啊,欠揍!
  如今有了电脑,文字录入方便,我便边吟诵边录入。透过那些有些模糊、书写生硬的字迹,我的心在颤抖。这分明是一曲彝家女对于生活、友情、爱情的千古绝唱。一部也有欢乐也有哀怨的彝族古歌,终于在二十六年后打印成册,算是了却半截心愿。
  歌者已逝,民歌长存。愿这些漾濞江水一样源远流长的民歌世世代代传扬下去,让草根艺术生生不息,叶茂花繁。阿英同学,学兄这厢与你谢罪了!
  谨录数行,告慰阿英在天之灵:
  隔山耪田人口重,路远姊妹情意深。
  今日姊妹做定了,情深意长不分开。

  
  你想阿哥嘴上说,阿哥想你才是真。
  不想阿哥想哪个?别呢不想什么人。

  
  水深难见鱼呢面,隔山难听哥呢音。
  想父想母妹好说,想你阿哥咋开言?

  
  郎是天上梭罗树,妹是地下万年青。
  天上梭罗不常在,地下万年青在着。

  
  郎是空中喜鹊飞,妹是山中一枝梅。
  喜鹊歇在梅树上,棒棒打来也不飞。

  
  江桥链子九扣九,十扣梅花九扣郎。
  铁链搭桥千人过,先过小妹后过郎。

  
  一根竹子漂过江,搭你小妹又商量。
  江宽水深哥不怕,只怕小妹心不诚?

  
  洪水爱搭清水去,小哥要搭小妹来。
  搭妹去呢也倒得,可惜不是妹当家。

   201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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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蒙正和 于 2012-8-4 18: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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