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视土豆

仰视土豆

一

马铃薯，别名叫土豆，也叫洋芋，英文名叫Potato。

二十岁以前，我是没有正眼看过土豆的。它是一个卑微的群体，兀自在季节里生长，占去了芳草的纵横空间，妨碍牛的食物，仅有的好处是给家里闲置的荒地穿上绿衣。

我是一直那么认为，是爹的言传身教。爹把最好的土地留给玉米、大豆、红薯、花生。爹通常精耕细作，像伺候老爷一样，疼惜他的庄稼，生怕它们生气，拒绝回报。锄草、施肥、松土，勤勉得很。茶余饭后，农友相聚，言必谈庄稼的长势、天气状况。他很少谈到土豆，在我的记忆里，对于土豆，爹是不屑的。他几乎不种土豆，每每到了秋季，是娘把土豆种在地里的。

预留的土豆，在夏天早就迫不及待地长出了侧芽，一到秋季，就想着投入到大地的怀抱。娘把土豆按着长出侧芽的位置，将一颗颗土豆，切成若干小份，四分五裂的土豆居然也还能生长，繁衍后代。我只是好奇，娘也作不出什么解释，说土豆就是贱。我的心灵就植入了这一观点。

土豆果真是贱的。娘，没有给土豆施什么肥料。每个地穴里，撒一点干牛屎粪就权当作孕育生命和生命开始的养分了。有时候，爹不准娘把牛粪喂给土豆，说别耽误他的正题，娘就砍掉地头的杂草焚烧得到的草木灰敷衍一下土豆。冬去春来，土豆居然也出乎预料地透出了头，苗还很茁壮。

爹不管土豆，依然是娘瞅个时间，除掉地里的鹅鹅长（一种猪草），挑担水粪，赏赐给满眼期待的土豆苗就不闻不问了。春蔬已种，黄瓜、豆角、四季豆、丝瓜、辣椒、葫芦、茄子、冬瓜热热闹闹，挤满了菜园，草是见缝插针的侵略者，娘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管土豆，一扔半个月，没人管它。

土豆是一群争气的孩子，把苦痛掖在心里，奋发图强，生机盎然地生长着。娘在伺候完春蔬的间歇，也偶尔到地里瞅瞅土豆，一看，土豆苗繁盛不已，已然制服了悍然的野草，娘说就等待着挖土豆了。

农历四月，春蔬还在蓄势，还在忸怩着姿态回忆春风。土豆就摆上了饭桌。土豆丝、焖土豆、土豆片、水煮土豆，娘变着花样，让我们的嘴接受土豆。我很是腹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个时段，乡里都是这个状况，能有土豆吃就算不错了。

我曾经赌气，拒绝食用土豆，还摔烂个碗。12岁那年，走读回来，已是饥肠辘辘，可是心里期待着爹的牙祭，也就强忍饥饿。爹喜欢用激将法，曾经许诺我考试得了第一名，就打牙祭。我心无旁骛，结果与期待相符。只是爹的许诺，因为他的稻子起了稻瘟，花费了预备的钞票，失信于我。我回家一瞅饭桌，又是土豆，满腹的委屈铺天盖地，索性摔碗以示抗争。爹看到碎地的碗，大动肝火，一顿暴打，说你小子长脾气了，居然敢撒野，打得我俯首帖耳。

娘很柔和，在我的伤痛尚未愈合的时候，给我说：食堂化的时候，人们没有吃的，乡里从桑植运来了洋芋，一吃就是半年。幸亏是洋芋，不然会饿死许多人，对那时候一想，吃半个月洋芋又算什么呢。

我的心里开始释然、敞亮起来。但我还是固执地觉得自己要积蓄强大的力量，长大以后，不吃倒人胃口的洋芋。意识决定存在，后来，我走出了土地。

二

娘的叙述不绝于耳，随时从反面矫正着我的意识形态-------以土豆果腹是一种卑微和羞耻，我入仕的雄心不断被激起，只是多年努力终在原点。暗忖，莫非我就一土豆命？

三十而立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土豆。

对于土豆的印象从年幼时的逆转，是源于读过的一段话：杜鲁门新当选美国总统，有人向他的母亲祝贺：“你有这样的儿子，一定十分自豪。”杜鲁门的母亲回答：“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个儿子，同样让我骄傲。他现在正在地里挖土豆。” 慈母的眼里，是没有尊卑的，哪怕是挖土豆的人，这种认识是崇高的，从此冲击着我的价值观。

我开始想，土豆脉管里一定没有流淌卑微的血液。我也想，视力范围的那些平凡的人，就如同一颗土豆，顽强地沐风栉雨，他们的成长过程，甚至被不自觉地遗弃过，但他们从未放弃过理想。正是这些人在默默地付出，推进了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

杜鲁门母亲的话，掷地有声，洞穿了世俗偏见。慨叹之余，我开始顾影自怜，想为卑微如土豆的我和土豆找一个形而上的褒义词。

翻阅了许多古典，想找到一首吟咏土豆的古诗词，不想却失望至极。没有一位先哲留下片言只语。清朝是现存诗歌最多的一个朝代，竟没有一个读书人，会低下身子看一眼不起眼却作用重大的土豆，写那么一两句话，表达一下感恩。他们是名利场上的勇士，他们在子曰诗云中身未老鬂先秋，或者他们骨子里憎恨着其貌不扬的土豆。我不怀好意地揣测着他们的心态，我觉得我是否有些卑劣。

倒是医家心怀仁德，首次肯定了土豆，为它写下了与药性有关的大地证词，悲悯情怀，直抵苍生。

中医认为马铃薯“性平味甘无毒，能健脾和胃，益气调中，缓急止痛，通利大便。对脾胃虚弱、消化不良、肠胃不和、脘腹 作痛、大便不畅的患者效果显著”。现代研究证明，马铃薯对调解消化不良有特效，是胃病和心脏病患者的良药及优质保健品。马铃薯富有营养，是抗衰老的食物之一。

如此看来，医家就是土豆的红颜知己。

三

土豆是一位普世的使者。

马铃薯来自国外。17世纪时，马铃薯已经传播到中国，由于马铃薯非常适合在原来粮食产量极低、只能生长莜麦的高寒地区生长，很快就在内蒙、河北、山西、陕西北部普及，对维持中国人口的迅速增加起到了重要作用。

浩瀚苍茫的塞外，浑厚广袤的黄土高原，山青水秀的江南丘陵，赤日炎炎的热带地区，无论时空变换，土豆一样泽被苍生。

故乡的原野，我看见大片的土豆生长着，我看见农人在冬夏的季节里，握锄收获土豆，一年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菜场、超市，土豆或土豆制品赫然在列，异彩纷呈，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自觉或不自觉地掏出钞票，享受原野带来的气息，欣喜万分。

我想他们不了解土豆，他们只是接受土豆的营养特性，以享受酸辣土豆丝、红烧土豆的美味为目的的一个食客而已。他们没有仰视的原因和思维，或者在忙碌中人云亦云，或者于朝九晚五中思维定势。

我患了怀旧的病，我在乡下种了一块土豆，是以不太负责任的态度来种植土豆的，居然也小有收获。想起幼年娘种土豆的往事来。我震惊于它的内质：生命力的强悍是毋庸置疑的。它从印第安人的领域，走向世界，并成为了世界四大粮食之一，居功至伟。

它的贡献巨大，但很少有人赞美它。它布满纹路的肌肤与爹的脸极为类似，黄褐色，不养眼，甚至粗粝，但它却是内秀的。我不会写诗，我搜肠刮肚也没有弄出一首诗来，于是，我四处乱找，终于发现今人的一首七言绝句，觉得是对土豆的礼赞-------宛若马铃何不鸣？一朝出土济苍生，五洲四海悬贫富，颐养之福一碗羹。于是，我心有所安，毕竟有的人的思想开始重构，开始与土豆的灵魂聚散有关。

我开始仰视土豆，它碧绿的叶子，白色的小花，结于枝头的绿色小果，浅埋于土里的土黄色的果实，成为了我必须关注的视点。它淡然地生长，以内秀的状态存在，物质性地改变着我们的生存状态。

我开始仰视土豆，它的精神内质，在渐次地改造我的思想，使我更清楚地选择生活的真实和生活的态度，完善自我，直至与人性本真相契合。

我开始仰视土豆的同时，我也开始仰视在土地上忙碌的人们，他们默无声息地构筑理想，坚韧不拔，兀兀穷年，他们也像极了土豆，内秀，奉献，生命力悍然，只是，他们也和土豆一样缺少了被仰视的目光，但我坚信，总有一天，他们也一定会被瞩目被仰视的！


---------[ 本帖最后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7-28 22:05 编辑 ]